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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暗藏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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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怀恕到底没忍心真的离开。
一整夜,灵力无半分保留地灌注到那人体内,许是灵修的缘故,卿弥受下这灵力后面容很快便恢复了血色。
自己照顾自己都做不好,还要他来……
念及此,宁怀恕忽而一惊。
云偃不就是需要他事事看顾么?
罢了,罢了。
天光微亮,宁怀恕铁青着脸为卿弥掖好被角,确认其气息平稳后便匆忙离开了。
卿弥也算得他的“仇人”,他爱上了“仇人”已是大错,更何况,他爱的人不在了。
霁月居,恐怕他再留不得。
想罢,宁怀恕不敢停留又请了任务下山。
能避几日便是几日。
至少,他亦要想清楚自己所求到底是什么。
可离开绝云宗的每一日,宁怀恕非但没有忘记那人,脑中反是都是云偃唤他、对他笑时的情景。
云偃固然已经成为“过去”,只是,他对卿弥呢?难道,他二人就是完全不同、毫无关联的两个人么?
宁怀恕试尽了各种方法,也无法将他们从脑海里、从心上摘除。
愁绪难解,心中烦闷,即将返程那日,宁怀恕路过酒馆时听得一句“今朝有酒今朝醉”“一醉解千愁”,常人总把思绪寄托于酒水,宁怀恕不由想到,是不是他醉了,便可以暂时不去想这些。
从前他不明白亦不喜欢与酒为伴,当一口酒水饮下,渐渐地,意识忽有模糊之感时,宁怀恕好像懂了。
彼时他似乎忘了所有,正要叹这酒真是一剂良药,猝不及防的,那些被他刻意回避的、有意远离的画面与声音,借着酒意,汹涌地破闸而出,齐齐涌入脑海。
不是说,一醉解千愁的么?
宁怀恕提着酒壶,大口大口灌下,末了,抬手胡乱擦去脖颈间的湿意。
卿弥灭宁家满门,是真,是为了天下,是职责所在。
他恨,他怨,是因卿弥毁了他的所有。
可,卿弥予他姓名,留他在绝云宗,更是救了他一命,他当心怀感激,他不能怨。
万都山下,卿弥重伤失忆,他既已猜到,往后的“云偃”对他所做一切,便算不得欺骗,更是他,说好了只等到卿弥回来,便亲自问他要个说法,等着等着,却叛了心,先爱上了云偃。
宁怀恕再问自己,希望云偃恢复记忆么?期待最初所想的让卿弥早日回来么?
不,此时宁怀恕至多是害怕,更不希望自己所爱就此消失。
是了,若他与云偃间没有爱,那卿弥的回归,不当是正合他的心意么?
不,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宁怀恕深知自己爱上云偃意味着什么。
他亦痛苦难忍,他知总会有一日卿弥会以他不愿意接受的形式回来。
他都知道的。
“我该恨你灭我满门,还是谢你赐我姓名、予我生路?”
酒壶不觉间自指尖滑落,落地碎成一片,宁怀恕清醒一瞬,缓缓仰头望着天上那圆月。
那他爱的,是那个痴傻的幻影,还是造就了痴傻幻影的卿弥?
若皆是,若二者本为一人,那他的心脏为何会痛如刀割?
若不是,他又为什么要对卿弥心软?要抑制不住、近乎本能地去心疼他?
“卿弥,你告诉我答案啊……”
宁怀恕又走了数日。
卿弥每日晨起,总莫名地想要站在门前,等候着什么。
是等待着宁怀恕从他不远处经过罢?
目送宁怀恕远去,又暗自希冀着、默默等待着他的归来。
这不是他会做的事,是云偃,云偃才会将宁怀恕当作他的全世界,以至于现下……
思绪被院中踉跄的声响扰断,隐隐地,卿弥嗅到了难得一闻的酒气。
那间屋子不多时便传来开门的声音,宁怀恕回来了。
宁怀恕喝了酒。
酒?
为何呢?
愈是靠近,酒气混着宁怀恕身上的气息就愈是浓厚。
站到廊下,望着那大敞的房门卿弥眉头忽然蹙起。
是因宁怀恕曾守他一宿么,所以,他才会来此查看宁怀恕状况?
借着月光,卿弥看见宁怀恕似是醉得不省人事,背对着他伏在了桌案上。
那身影,逐渐与记忆里的孩子重叠,脑海里转瞬却浮现起这人拥着“他”,温声软语的画面,几不可察叹了一声,卿弥终是上前。
只当是,恐这人受了寒凉罢。
有人进了他的屋子。
除了卿弥又会是谁呢?
可他不当视而不见、不管不顾么?
反应也慢了许多,所以当那人踌躇已久弯腰欲扶他起身时,宁怀恕迷蒙双眼盯着那人轮廓。
遮去那双眼,那人和他的阿偃又有何区别呢?
阿偃……阿偃,你回来,好不好……
宁怀恕鬼使神差伸出手去,想要触碰那人面容。他快要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了。
喉头一哽,宁怀恕竟觉得心口泛酸,原来,流泪的时候阿偃是这般疼。
“阿偃……是你么?阿偃,别再走了……好不好?”
卿弥当下身体一僵,蹙眉避开宁怀恕:“你看清了,我是卿弥。”
“卿弥?”
最后的一点希冀也被打破。
宁怀恕再不敢妄图去触碰卿弥,倏地,感受到眼角湿意,有什么流进了口中,咸涩极了。
颤抖着抓住卿弥双肩,宁怀恕哽咽开口:“为什么要是他……你把我的阿偃还给我,好不好?我不问了,不问了,你把他还给我……求你。”
“求”之一字,于宁怀恕而言向来是耻辱。若真有心放过,又岂会走到这难以继续的地步,宁怀恕只信自己,只愿求自己。
而今,他算是体验到了,云偃对他而言是何其重要。
若说当初的他在恨意怨怪与愧疚感激之间徘徊,因着云偃这一层爱意,宁怀恕心中也早有了衡量。
一旁卿弥内心五味杂陈,心上像是裂开了一条缝,什么就要喷涌而出。
而他,不能失控。
卿弥只将宁怀恕往床榻上带:“宁怀恕,我无法将云偃还你,你醉了,我扶你去休息。”
“不……”
宁怀恕摇头推开卿弥,眼神恢复瞬间清明,他醉了么?或许罢。
撑着桌沿站稳,宁怀恕扯出笑意,笑自己竟想借酒解闷;笑自己趁着“醉意”才敢直面卿弥,向他讨要云偃;笑自己失去了才知道珍贵……
那他何不……
宁怀恕几乎是低吼出来:“是,我醉了。我只有醉了才敢问你。卿弥,我在你眼里算什么?云偃又算什么?你告诉我,当年宁家一百七十二人,是不是真的该死?
他们说,你是为了大义,可那是我的至亲家人,为什么是你?凭什么由你来灭我满门?你的大义凭什么要借用我宁家满门鲜血?
卿弥,我恨你!我放不下,我也不能怪你……我有时只恨,你为何不连我一道杀了?为何要留那选择给我?”
话到最后,宁怀恕满心空茫:“卿弥,你给我一个理由,恨也好,释怀也罢,别让我再独自煎熬……卿弥……”
空气寂静良久,卿弥怔在原地,不知又过了多久才缓缓开口:“自古被魔气侵染,少有能复常者。凡须鉴心台干预之事,自当抹杀一切意外之可能。
我所见的宁家,已然是难以挽救。宁掌门夫妇自知此番凶险,遂于山门自戕。”
默了默,卿弥眸光微垂:“而你,被他们藏于柜中,或是存了让你侥幸躲过此劫的希望。
我见到你时,并不能草率断定你是否已被侵染。”
幼时的宁知津眼中太干净了,即便满是恐惧。卿弥这一路杀了太多的人,而这些人,命本不该绝。灰暗中,宁知津,便是那一抹少见亮色。
会有例外么?
卿弥不知。
于是,卿弥化来一枚蜜饯,一手微抬,将沾满血液的长剑呈现到宁知津面前。
蜜饯,或是,剑?
隐姓埋名,忘却前尘,从此再无宁知津,还是,“报仇”,求一个痛快?
宁知津却选了另外一条路,扑上前撕咬着他的血肉。
“我本意希望你选择蜜饯,”卿弥蓦然笑了,“活着,忘却。”
宁怀恕已经说不出话来:“你……”
“怀恕,职责所在,天下在先,”卿弥缓步走至窗前,悠悠望向远处,“鉴心台亦不愿轻易抹杀这世间任何人的存在,可,无人可以保证能与肆虐的魔气赌赢。”
宁怀恕步步紧逼:“那你为何要留下我?”
不是说没有例外么?又为何不杀了他?
卿弥却像是早已料到,只回头望他:“若我说,我倦了,你信么?”
卿弥留在霁月居,便是为了这一日。
宁怀恕凡有所问,他必有所答。
依照常理,确不应有宁怀恕的存在。
可卿弥厌倦了杀戮。
虽则担有为了天下苍生之名,而他剑上,却是一条又一条鲜活的性命。
若非心有愧疚,又怎么有心魔可乘之机,又怎么会被魔族偷袭、损毁道心、侵蚀灵源、轻易重伤失忆了呢?
卿弥留下了宁知津。
不仅仅是因为宁知津的天资,更是因为,他亦想赌一场。
所幸,他赌赢了。
瞳孔一震,宁怀恕想从卿弥眼中找出半分说谎的迹象,可事实却是,没有。
“鉴心台,本就是踏着血路而来的。我没有资格后悔剥夺了他们的生命,我亦无法否认我带给你的伤痕,可是,怀恕,”卿弥笑认下,“若再来一次,我亦会如此做。这罪孽,总要有人来承担。舍一人换千万人之喜乐,值得。”
值得?
宁怀恕恨的,就是这一份“值得”,怨的也是这“必须”。可他也知,若鉴心台之人换作了他,他未必能作出更好的选择。
宁家也好,卿弥也罢,皆是不得已而为之,他的恨意又该落到何处?
恨么?
再不应当。
释怀么?宁怀恕尚难做到。
宁怀恕踉跄一步,跌坐在矮凳上。酒意未散,却是从未有过的清醒。
这便是他等了数年的答案,如此令人无奈。
呵。
如今,他与卿弥之间……
宁怀恕抬起头来:“卿弥,你只是你么?云偃呢?于你而言是什么?我,于你而言又是什么?”
这个问题,卿弥曾紧眉思索过多次。
现下,他却像是懂了。
“怀恕,你问我,我只是我么?”卿弥轻摇了摇头,“鉴心台卿弥,是我;万都山下重伤失忆、懵懂依赖你的云偃,亦是我。”
卿弥承认了那个让宁怀恕渴望而又害怕的答案:“云偃并非幻影。他是我剥离了所有责任、记忆与修为后,最本真的状态。那些依赖、欢喜、甚至是……对你的亲近,皆发乎本心,做不得假。
于我而言,那数月光阴,是我为数不多的只用感受饿、暖、渴……以及你的存在的时光。
你是我权衡之下留下的‘例外’。
你是宁知津,是宁家最后的血脉。
你是宁怀恕,是绝云宗的大师兄,是我亲手送入宗门的因果。
你也是……在我道心受损、灵源蒙尘时,靠近我、给予我‘暖意’的人。
灭宁家,是卿弥之责。救你,是卿弥之私。
现在,于我而言,你是宁怀恕。是一个让我……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