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雀儿》宁一叙

11、梦里偿

　　“府宅破败，唯有旧井之水澄澈如初，”祁安指尖轻点纸上一处，“那秦宅白日里倒与荒宅勉强算得一般无二，到了夜里，那井中怨气便会爆发出来，范围可至全镇之广。昨夜若非我及时发现，恐又要着了他的道。”
　　一旁尚元点头肯定：“虽知其藏身之处，只是那魔物尤擅幻术，惑人心智，防不胜防。硬闯恐逼其狗急跳墙，以至伤及无辜百姓，使我等弟子陷入险境。”
　　“话虽如此，而秦衡盘踞井中多年，执念深重，”另一位弟子接过，“要其迷途知返……只怕是，难了。他若有半分悔改之意，又岂会对全镇百姓设下杀局，甚至是故意藏在那枯槐里伺机偷袭。
　　依我们之见，应先以阵法削弱其力，断其臂膀，再图解决之法。”
　　祁安补充：“赵师妹所说在理，还需有意志坚定之人主动入幻境，一则可以保护可能陷入其中的弟子，二则，可寻秦衡核心执念所在，再一举破之。”
　　静听完众人意见，宁怀恕视线轻扫一周，后落在一角困倦的云偃身上。
　　燥意陡升，须臾，宁怀恕定下神，沉声开口：“诸位师弟师妹所说有理，此事非一人之力可解。
　　既如此，祁安，你率阵法造诣最佳的十位弟子即刻于秦宅外布下归弥阵，适时可引天雷将之除灭，范围不求广大，稳固为重，力求隔绝怨气，防它失控外溢，既是护住外界安宁，亦是为阵内之人留一退路；
　　赵雅颂，尚元，你二人各带一队精锐弟子，交替在秦宅阵法外巡守，护持阵法及准备接应，若有弟子为幻象所惑，立即用静心咒辅以丹药稳住其心神；
　　章无音，你头脑活络，便由你带几人留守客栈，与镇民保持联系，若有异动，及时玉符传信。”
　　“师叔，”宁怀恕最后转向赵晴明，得到其赞许目光后继续，“须请您坐镇中枢，若有意外状况还需您定夺出手。”
　　落回自身，宁怀恕道：“我亲自带一队人入宅，以身为饵，主动引怨魇之力集中于我处，为祁安他们布阵、肃清外围创造时机。”
　　抬手止住欲劝阻之几人，宁怀恕侧头看向云偃。
　　带他去？无疑是带了个巨大的变数和负担。不带他去？留他在外，若秦衡再趁他不备伤他……宁怀恕发现如此他更不放心。
　　“云偃，亦随我同去，由我看顾。”
　　“唔？”
　　桌边双手拄着下巴眯眼小憩的人闻声无意识应了一声，见状，宁怀恕不由唇角微弯。

　　秦宅。
　　宅子之外祁安带人迅速布阵，宅子之内，宁怀恕带着几名精心挑选的弟子和尾巴似的云偃再入那荒院。
　　而愈靠近那井，寒意愈加深重。
　　阴森低语仿佛萦绕在耳畔。
　　“来了。”
　　宁怀恕低喝一声，静心咒文自口中诵出，周身泛起金色微光，将其余几人一并笼罩其中。
　　那口井好似活了过来，黑气从井口汹涌而出，在尖啸与哭嚎声中将众人淹没。
　　宁怀恕只觉眼前景象如水纹般变得扭曲起来，再睁眼时眼前已是红烛高燃，锣鼓喧天。
　　可再看，那新郎与新娘如同提线木偶一般僵硬地完成仪式，虽高堂满座，众人脸上却无半分喜色。
　　画面再转，宁怀恕以另外一人的视角看到了旁人贺庆这夫妻二人，心中如同撕裂开来一般，万分疼痛。
　　秦衡！
　　只一瞬，宁怀恕便猜到是秦衡将他拖进这幻象以体会他的悲伤、不甘。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声落，宁怀恕看到自己跑到井边，一把匕首对准了自己的心脏！
　　呵。
　　守住灵台清明，宁怀恕与那无形的力量暗自较量，终是手腕一翻在手臂上划下长长一道血痕。
　　身体再恢复了控制。
　　宁怀恕迅速环视一周，其他弟子亦陷入了幻象。有的面目狰狞，有的已经无意识开始走动。
　　云偃呢？云偃——
　　只见云偃依旧站在原地，背对着他，被淡淡的白色光晕笼罩，那些怨气黑雾只得环绕在他周围，似是忌惮，又似是在寻找时机。
　　“云偃？”
　　那静立许久的人头微微偏了偏。
　　宁怀恕试探着走向云偃：“云偃？”
　　终于，那人回身向他看了过来，额间朱红印显，眼中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冰冷、审视：“宁知津。”
　　血液恍若瞬间凝固，宁怀恕抬手的动作随之僵住，却忽然发现这幻境出现了微小的波动。
　　与此同时，云偃视线渐渐失去焦距，身形一晃，如断了线的纸鸢般软软倒了下去。
　　“云偃！”
　　宁怀恕还未反应过来便早已扑了上去，膝下一沉，衣袂翻飞间已滑跪而出，双臂稳稳接住了那坠落的身影。
　　不及查看云偃状况，宁怀恕催动灵力厉声向空气中喝道：“秦衡，你看清楚了！你恨世人背叛，自己却成了最扭曲的施暴者。
　　你所见的‘背叛’，有多少是你自己用幻象逼出来的？！你这般作为，与你那背叛你的兄长，又有何异？不过是为自己的痛苦拉上无数垫背之人，可笑！可悲！”
　　话落，井中爆发出一声尖细刺耳的咆哮，幻境亦随之开始剧烈震荡起来。
　　“胡说！你懂什么？！世间情爱皆是虚妄！皆是背叛！”
　　秦衡终被激怒，凝出模糊扭曲的身影，疾速逼近宁怀恕。
　　一点灵力自藏于身后的指尖不断凝聚，无声流转，在秦衡即将触及他亦即赤色最盛时宁怀恕眼波倏然一凛，翻掌将之狠狠推出。
　　两股力量悍然相撞，发出嗡鸣。灵压荡开，几缕发丝拂过侧颜，在激荡气流中猎猎飞扬。
　　“啊——”
　　秦衡身上的黑气刹那间不受控制地向四方逸散，念及云偃险些受下的一击，宁怀恕抬手一扬，召来本命剑，再一剑掷向试图再次攻击的秦衡。
　　四下寂静了片刻，环绕众人的黑雾亦渐渐散开，荒院再见亮色。
　　而外围，祁安阵法光芒大盛，趁秦衡受创之际彻底压了下来，尚元与赵雅颂互换眼神，一齐带人冲入院中。
　　“魔气？”
　　赵晴明落于众人之后，却察觉到一丝隐秘的魔气从阵法边缘一闪而过。
　　难怪，秦衡有如此能耐。
　　冷哼一声，赵晴明传信与宁怀恕便直追着那道隐遁的魔气而去，身影霎时消失不见。

　　“云偃？”
　　宁怀恕收好玉符，低头看着怀中人安睡的容颜。
　　在尚元带人进来前指尖轻拂过其额间，遮住了那抹艳色。
　　是他。
　　宁知津……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
　　虽不知为何，可云偃的记忆已然在逐渐恢复。只是不知道，云偃恢复了多少记忆，而等他变回了真正的“他”，云偃又会如何对待自己。
　　宁知津。
　　这三个字永远提醒着宁怀恕，他与云偃之间隔着一道跨越不过的沟壑。
　　“大师兄！”
　　赵雅颂安排人分开安抚才从幻境脱身的弟子，尚元则赶到宁怀恕身前几步外，忧心地看向宁怀恕怀里的云偃：“师兄，云偃师弟他……”
　　听到呼喊，宁怀恕微微回神，拢住云偃衣袖，将人抱了起来，淡声应道：“我来照顾他便好。”

　　云偃这次昏睡了许久。
　　并非几个时辰，亦非几日，而是整整半月。
　　秦衡虽事了，处理所余怨气、井中尸骨以及那无端由的魔气却仍需不少时日。
　　从初始的了然到而今心中他再难忽视的心忧，即便有凝云巅弟子诊脉确证云偃只是累到极致，多睡了几日，宁怀恕每日执行任务回来第一要做之事便是去查看云偃的情况。
　　只待试探了他的呼吸皆是正常，宁怀恕才能放心守在他身旁修炼。
　　这日，宁怀恕从林遇家中回来，甫一进客栈便见章无音一脸欣喜向他跑了过来：“大师兄，云偃可算睡醒了！”
　　初闻此话，宁怀恕只是觉得惊讶，转瞬又觉得本就应当如此。
　　抬脚就要去往楼上，宁怀恕忽直怔在原地，神色凝重地转向章无音：“云偃，可是一切如常？”
　　“啊？”章无音愣了愣，挠头道，“大师兄是指……”
　　“哦，”章无音灵光一闪般，赧然笑开，“大师兄放心，我自是不敢再祸祸云偃师弟的。”
　　闻言，宁怀恕眉头一蹙：“罢了，我自己去看罢。”
　　越是靠近那间屋子，宁怀恕袖中手指捏得越紧，脚步也不由放慢。
　　而该来的总会到来。
　　终于，宁怀恕转身目光扫向屋内。
　　一如今晨他离开时的模样。
　　走进，窗前已经有个长身玉立之人。
　　“云偃？”
　　窗前的人恍若未闻。
　　宁怀恕呼吸一滞，不料那人终回转身体亦朝他看来。
　　顷刻，脑中轰鸣一片。
　　待寂静再至，宁怀恕喉头一紧，才凝神观察着这人的、哪怕只是一个细微表情。
　　云偃眼中仍是茫然，只是细看，却好似多了几分犹豫与困惑。
　　“云偃？”
　　“宁怀恕？”云偃眨了眨眼眸，片刻又复往日般快步上前抱住了他，“宁怀恕，我饿了，好饿。”
　　心神因这一句话而顷刻放松下来，宁怀恕迟疑着回抱住这人。
　　幸也不幸，云偃还未想起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