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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hapter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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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好笑了我要记下来。
刚才悟看见杰又没戴助听器,说他“笨蛋”。杰问他说了什么,悟面不改色划手语“我爱你”,杰给他来了一拳说“白痴我看得懂口型”。
杰起初很抵触戴助听器,后来我才知道,大概是因为那样显得他格格不入。没有助听器,杰的世界便一片安静。
那天去仙台车站,似乎也是杰破天荒地一次外出,不得不再次感慨他和悟的羁绊。
之前忘记写了,悟这些年也极少外出。虽然他在学校里和师生们打成一片,接触他的人给他的评价都是不正经,然而我知道他真正的模样。确切来说,只有杰知道,我只是知道杰不在后悟的样子。
不上班的时候,悟就一个人待在家里,教师间有什么聚餐,他一向是推辞,周末更不会出去游玩,总之竭尽所能减少与外界的交流。
我不清楚他在家做什么,据他所说就是瘫着发呆,我想也许是暂时躲避现实,每隔一段时间就卸下厚重的伪装,允许自己间歇性地被过往麻痹吧。
于是我努力找借口让他外出,又不想被他发现我的真实意图,每到周末就绞尽脑汁想这次该用什么理由。
做这些时我小心谨慎,生怕他知情后,便从此都拒绝我的邀请,彻底将自我封闭。
反观他对失聪的杰,丝毫没有我这些想法,如履薄冰的感觉就更不用说了。悟用五条悟的方式,蛮横地撞开了杰紧锁的心门。
如果杰不戴助听器,悟就会边骂他边拿出备用的助听器,要求他戴上。然后两个幼稚鬼拼手速划手语吵架。
最初杰还想反抗,悟直接呛他说,走在路上听不见声音被车撞死了怎么办。
这个坏毛病直到有一天悟差点出事才改掉。
悟和杰来接我下班,走到医院对面的十字路口时,悟看见自己的鞋带散了,就和杰说了一声,蹲在路边专心系鞋带。但杰那时没戴助听器,没有听见,仍往前走。与此同时,一辆车由于视线盲区,正向悟开来。
所幸我刚从医院出来,看见了惊险的一幕,大声喊了悟的名字。就差那一秒,悟迅速反应过来,避开了那辆车。
事后杰给悟避车时蹭破皮的手心上药,不是太严重,但我还是不免一时生气,险些开口责备杰。现在回想起来仍很对不起杰,刚把他找回来没几个月,我就差点对他发脾气,明知道失聪这件事不是杰能避免的,失聪的他比我们都要难过。因为自己的缺陷将悟置于那样危险的境地,如果悟真的出了什么事,杰一定会愧疚一辈子的。
还好悟抢断了我的话,语气轻松道:“我也没听见汽车过来的声音啊,看来即使没有失聪,耳朵偶尔还是不太管用。真要总结什么教训的话,那就是以后我鞋带散了,都应该让杰来给我系。”
后来真的一直是杰给悟系鞋带,悟会趁机揉乱杰的头发,杰黑着脸耐心系完后,再起身追着悟打。不过当下次悟再说“杰,我的鞋带散了”,杰还是会蹲下身给他系鞋带。
所以我怀疑悟是故意每次都把鞋带系得那么松的。
一写五条悟就全是他没个正形的样子,为了防止老年后得痴呆症的夏油杰自我怀疑怎么会喜欢上这样一个人,我决定姑且为五条悟挽尊一次。
我后来私下和悟聊过他为什么那样处理这件差点酿成事故的事件,悟含着杰刚给他的糖,含含糊糊道:“你不是说了嘛,没引发事故呢……”
我们站在天台上,倚靠着栏杆。秋末的凉风拂面,我们沉默地看落日坠入电线杆后。
那颗糖完全化了后,悟揉着手中的糖纸,发出细微的声响,突然开口道:“如果我也责备杰的话,会让他更觉得自己是‘异类’啊。”
“杰当初离开,就是因为他不能接受自己——我们都不会因此而疏远他的,他清楚。但他那么热爱生活的人,命运却和他开了最残酷的玩笑,现实与他过往所坚持的观念出现巨大分歧,他自然无法接受,选择逃避了。但休学让他脱离同龄人的轨道,反而让他无可避免地向深渊更深处滑落。他都知道,然而于他而言生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他都无所谓。
“可杰这个家伙,把生活过得这样糟糕了,还固执地不愿被别人视为异类,那样会让他觉得被轻视。
“所以我必须保持过去和他的相处模式,以这种方式告诉他,失聪并不会改变什么,告诉他,只要杰这个笨蛋记得好好戴助听器,积极融入生活,失聪并不会剥夺他作为普通人正常生活的权利。
“不过杰那么固执的人,我必须强迫他去接受失聪的事实,接受失聪的自己。”
悟始终用平稳的语调去阐述这些,边说边将手中的糖纸叠成纸鹤。到最后,他对楼下喊了一声“杰”。坐在花园中看书的杰闻声抬头,悟将手中的纸鹤抛向杰。
杰伸手接住。悟用右手按住自己胸口,又用食指点了点杰,再在握拳的左手指背上划了一圈,按下。
「我、爱、你」
杰重复了悟的动作。
他们两人一个低头看,一个抬头望,乐此不疲地进行着他们之间曾有过的无数次对话。粉紫色的霞晖落在他们身上,忽然让这一刻变得很美好。
虽然我是一个耳科医生,但没有规定耳科医生一定要会手语,所以我对手语其实称得上一窍不通。
悟以“万一助听器没电”为由让杰去学了手语,自己也很认真地陪学。最后两个人手语都划得很流利,留下我一个人疑惑不解。
所以悟这个人,也就表面上不正经。
实际上,他很爱、很爱杰。
车站重逢的事总是留着一截没有写完,趁这次一定要写完。标题有“恋爱”但正文总是写悲伤的往事很像诈骗啊。从明天开始就只记录最近发生的事情。
杰并没有走太远,悟追了上去。
意料之中的结局,悟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杰离开,放任他又一次消失在自己的生命中。
杰挣扎着,痛苦地说:“拜托你们,就当从未认识过我吧……”
因为没有戴助听器,杰听不见别人的声音,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所以说话时,不自觉地比我们所熟悉的杰的声音音量高了许多分贝。但还是能找到记忆中的温柔。
杰一直、一直都是很温柔的人。
悟也是。
悟抱住了杰。他比杰高一些,能够很轻易地完全搂住杰,低下头将脸埋在杰的肩窝处。
他似乎对杰说了什么话,但我站在几步远之外,没有听见。不过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肩膀,又更像是哭了。
总之,最后杰的动作放缓,静止,顺从地由悟依靠着。我能看见他的神情矛盾地交织着,最终归于一种认命的平静,叹了一口气,抬手搂住了悟,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
杰和我们一起回了东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