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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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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五条悟再次遇见夏油杰,是在十五年后的仙台站。
写完标题后想到的第一句,虽然两者毫无关联。
标题前六个字是为了交代时间地点事件,“见闻录”则因为这是我作为旁观者,这么多年所看见的所听到的记录。
当然,我没有记日记这种习惯,现在所记的这些不过是在所有事情发生之后的一个回忆。
我也不太明白我身为一个旁观者为什么要替两位当事人做回忆记录,但我想他们两个更不可能有记日记的习惯,作为他们十多年情感历程的见证者以及他们共同的好友,我认为我有必要为他们做这件事。等到他们老年痴呆什么都忘记时,我再拿出这本记事本念给他们听。喏,夏油杰你年轻的时候就喜欢这个白痴啊。
扯远了,说回第一句。
为什么从这个时间点说起,因为如果没有这个相遇,就不会有“东京冬日恋爱见闻录”,夏油杰和五条悟的故事在三年青春后便结束不再有续篇。
这本记事本上只能写下一句“五条悟的挚友夏油杰在他们十七岁的时候消失了”。
那时我和五条悟一起去仙台。我是被医院派去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五条悟则纯粹是趁着周末去买他最喜欢的仙台特产喜久福。
现在想想还是不免为其中的缘分所惊讶。五条悟那个懒散的家伙,向来是托我或者他的学生为他代买。难得这次说太久没外出了,决定活动活动。
他本人亲自来了之后便出现了一个以前从未有过的、让人头疼的问题,那就是,他一来仙台就买好的喜久福在我们准备回东京时,已经被他吃完了。
我强调了很多次会赶不上列车,但耐不住他一个三十三岁的男人像三岁小孩子一样撒泼耍赖。
等我拽着重新买好喜久福的五条悟狂奔到仙台站时,那辆驶向东京的列车正从我们面前疾驰而去。
长长的列车一节又一节地从我们的视线中闪现过去,我在震耳欲聋的汽笛声中大骂五条悟笨蛋。
本应嬉皮笑脸说“没关系啦”的五条悟,在列车终于完全驶离出车站后变了神情。站台的这一端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与刚才充斥耳朵的吵闹声对比下显得格外安静。我渐渐停止了说话。
能让五条悟露出这样神情的,只有那个人啊。
在一种宿命的指引下,我缓缓转头,看向对面的站台。
夏油杰裹着一身黑,站在空旷的站台上,同样错愕地望着我们。
还没有等我反应过来,五条悟直接跳下站台,横穿轨道。
我手忙脚乱拦住大声斥责前来阻拦的安保,解释说那个人脑子不好犯病了,回头看五条悟已经冲到了夏油杰面前。
真是一个白痴!万一又只是一个神似夏油杰的陌生人呢?命都不要了。
我一面在心里谴责五条悟,一面又对这样类似的事屡见不鲜而见怪不怪。果然,一旦碰上与那个人有关的存在,一直伪装自己很好的五条悟就会失控。
所以嘛,平时装作自己的生活没有因为夏油杰的消失而受影响有什么意思啊?
记得五条悟第一次暴露内心真实的想法,是在夏油杰消失后第七个月,收到录取通知书后的聚餐上。我考上了我心仪的医大;五条悟,一个人考上了他和夏油杰曾经共同约定过的东京大学。
这样似乎可以证明我们都没有被夏油杰人间蒸发这件事所牵住向前的脚步。
五条悟依然每天话都很多,做出各种“很离谱但是五条悟做出来就很合理”的事情,乐此不疲惹夜蛾老师发火。即使夜蛾老师总是由于不习惯而口误说成“你们两个”,他也是眯着眼睛笑得很开心。这时候夜蛾老师就会摇摇头,叹息道:“你啊……”
那天晚上五条悟毫不谦虚地向大家自夸他天资过人,考上东京大学是理所应当的,边吹牛边被人灌酒。要是杰在的话,大概会替他挡下。可惜那时的我对不久将发生的折磨一无所知,等到散宴准备和五条悟回去时,才发现他已经醉得神志不清。
五条悟这个人,平时嘴上没个把门,其实连酒都没沾过。估计当时没少跟别人逞强,等我去扶他的时候,他脸涨得通红,眼神聚不了焦,涣散地看着我。
还好他暂时没有耍酒疯,还能认出我,不可思议地比平时安静了不知道多少倍,竟被我解读出了“乖”,一米九的身高,低着头跟在我身后。
这个时候我还深感欣慰,直到走在寂静的黑夜中,五条悟喝下去的酒的后劲上来了。
我比五条悟矮很多,只能极为吃力地让五条悟的手搭在我肩上,半拖半拽地带他往前走。夏日的夜晚不是太过炎热,有凉爽的风拂过。五条悟好像猫一样,液态的那种,跟没有骨头似的将大半重量压在我身上,我拉着他走得歪歪斜斜,不是第一次地想到,要是杰在就好了。
五条悟在哼唧什么。他的头靠在我肩上,我听见他在小声叫杰的名字。我说我是硝子,他说:“硝子,带我去找杰,可不可以?”
如果知道杰在哪,我们早就找到他了。
在七个月前冬日的清晨,我和五条悟徘徊在我们三个往常汇合的十字路口。在超过约定时间五分钟后,我猜测夏油杰可能有事先去学校了,五条悟看着夏油杰家方向的那片浓雾,说,杰不可能无故先抛下我们,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悟向来是个决定了事情,就会不计后果去做的人。他和十五年后翻过铁轨一样,不管不顾地冲到杰的家门口。不过十八岁的悟刚把积攒好的运气用在了遇见杰这件事上,此时等待他的只有一扇冰冷的门。
听邻居说,这户人家前段时间就在准备搬家,昨天夜里离开的。大概是去了很远的地方,不会再回来了。
真是糟糕透顶,意外事故的匆匆而去也比早有规划的不告而别好。
出乎意料的,悟沉默着和我一起去学校。那时距上课铃响已经过去半小时了,反正已经迟到了,迟到多久也无所谓。我们慢慢地走去学校,朝阳出来后,路上的雾都散了,街道上没什么人,格外安静。
我裹紧身上的外套,忍不住去回想那段时光夏油杰有什么异常。
一点迹象也没有啊,杰就和往常一样,听五条悟废话,和五条悟鬼扯,跟五条悟一起捣蛋惹夜蛾老师生气。我总是嫌弃地看着他们,又总会被杰笑着拉过去融入他们。
要是真的说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也是在十五年后才后知后觉,杰偶尔像有心事一样,需要我和悟喊他很多遍,才会回过神似的看向我们。
那个凛冬的早晨似乎隔了七个月,才让失去杰的悲伤终于涌入悟的心上。明明那天到教室后,他仿佛没事人般坐下,不在意身旁空缺的座位,不在意老师关于夏油杰休学的通知。
我甚至都要以为悟真的不在乎了,有没有夏油杰的人生都要继续,哪怕失去了那个不可替代的存在,五条悟还是会一个人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然而醉酒后的悟卸下一切伪装,像个长不大的孩子,闹着要去找杰。
悟在杰面前本来就是孩子。虽然他比杰大两个月,可他就是极度听从杰的话,完全按照杰的处事准则行动。所以在杰离开后,悟像断了线的风筝、折了桅杆的帆船。只是一直等过了七个月,似乎痛觉神经才将信号传递给大脑,在那个繁星漫天的夏夜,被悟压抑了七个月的痛苦才被撕裂开一道缝,泄露出丝缕。
我无法和一个醉酒的人交流,不忍直视五条悟搂着公园里的石猴雕像喊杰,说什么“杰你怎么摸起来这么冷你死了吗”。
那时我也想知道,夏油杰究竟是生是死。我只是不说话,点燃了一支烟,看着手中萦绕的烟雾,仿佛七个月前的那场大雾仍未散去。
第二天悟头一次脸上露出吃瘪的神情,讪讪过来问我他昨晚是不是失态了。我告诉他酒品很好,下次不许再喝了,大半夜对着公园石猴表白。
悟特意去看了那只石猴,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说:“这也不像啊……眼睛大了……”
我没理他。
从那以后,五条悟再也没有碰过酒,我也再难戒掉烟。
一提起这些陈年旧事就没完没了,现在是深夜十一点了。我今天加班留在诊室里,悟陪杰来复诊,说等我下班送我回家,两个人窝在茶水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刚刚去接热水的时候看见悟已经睡着了,靠在杰的肩上睡得安稳。这些天为了杰的病情,他确实忙得很辛苦。
我进茶水间时,正闭目养神的杰睁开眼睛,我向他比划还有半个小时下班,他给我比了个OK的手势。
回到办公桌前坐下,我仍不免为这场安静的交流感慨,无可奈何地笑着摇摇头。
那天重逢,杰的状态比现在糟得多。
当我匆匆穿过通道来到对面站台时,杰正在努力试图摆脱悟。相隔十五年的重逢并没有太多温情可言,悟还是当初那个莽撞的少年,他死死抓着杰的右手不允许他再消失,质问杰为什么不告而别。
杰的反应出乎我和悟的意料,他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支离破碎的几个字词,用左手吃力地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摆了摆手,眼中是站在几步远之外的我都能清楚看出的绝望。
在悟错愕地去领会这两个手势的含义时,杰趁势迅速抽出手,以一种近乎落荒而逃的姿态走出车站。
他的背影是那样孤决,好像这一次,就真的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迟来十五年的句号就此点下,三年青春至此终于落下帷幕。
之后我和悟才得知,在这十五年的大半时间中,杰并没有系统化地接受手语知识,而是将自己关在房间中,隔绝与外界的联系。
他只是麻木地任由自己向世界最安静处堕落。
这都是后话。那时我看着杰的背影,不久前会议上交流研讨的后天性失聪相关介绍如漫天纸片,在一瞬间充斥我的大脑。我头痛欲裂,怎么也没想到杰是因为这个原因离开我们。
这些年我和悟默契地不去提杰的名字,自然无从一起讨论他消失的缘由。
悟总是在人群中看见一个有几分像杰的身影就冲过去拽住对方,在发现认错人后迷茫地站在原地。我便再三向他人道歉,却也没指责过他。
看起来悟是最不受杰离开影响的人,但我知道,其实他是最悲伤的人。可他是五条悟啊。这句近似诅咒的话桎梏住悟,于是他不允许自己溺于伤惘,仿佛行刑般,恪守杰先前告诉他的,无论发生什么,都要积极地面对生活,热爱生命。
虽然在他去严格完成杰的教诲时,杰正与自己过去所信奉的人生观背道而驰。
时间到了,准备下班。悟、杰和我大概会去医院对面的面馆里吃荞麦面。现在入冬有些冷,吃碗热面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