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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尽职 ...

  •   七日之期一到,纳兰揆叙准时出现在都察院。他依旧穿着素色的袍服,只是褪去了粗麻孝衣,通身上下再无一点装饰,冷峻得像一块未经雕琢的寒铁。他沉默地走入属于自己的值房,开始处理因丧事积压的公文。整个过程,没有多余的一句话,甚至没有抬眼看过同僚们或探究或同情或畏惧的目光。

      变化是迅疾而凛冽的。

      以往的纳兰御史,纵是弹劾,奏章也总带着几分士大夫的雍容气度。引经据典,言辞虽厉,却总留有一线余地,仿佛那不是弹章,而是一篇劝人向善的谏文,期待着对方的幡然醒悟和皇帝的圣心独断。

      但如今的揆叙,笔下毫无温情可言。

      他复出后的第一道奏疏,便直指一名纵容家仆强占民田的宗室子弟。证据罗列,条分缕析,不再是委婉的“乞请圣裁”,而是直接要求“交部严议,追赃还民,以儆效尤”。文字冷硬如铁,每一个字都像是淬过冰的钉子,精准地钉入对方的罪状之中,不留丝毫转圜的余地。

      这还只是开始。

      随后几日,他仿佛不知疲倦的猎犬,将目光投向了更广阔、也更浑浊的官场深处。户部陈年亏空、兵克扣饷银、科场细微舞弊……一些旁人避之不及、或早已习以为常的积弊,被他毫不容情地翻检出来,指名道姓,要求彻查严办。

      他的弹章不再是奏疏,而是一篇篇讨伐的檄文。言辞犀利如刀,字字见血,仿佛与那些被弹劾之人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同僚们私下传阅抄录的稿本,无不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这哪里还是那个曾以诗文会友、温润如玉的纳兰二爷?

      一位与他同年入仕、素来有些交情的官员,实在看不下去,趁休沐时拦住了他,试图婉言相劝。 “揆叙兄,尊府新遭大故,悲痛之心,人皆体谅。只是……如今朝局微妙,凡事或可稍留余地,锋芒太露,恐于己身不利啊。”他压低了声音,“节哀之余,亦当保重,何必如此……急切?”

      揆叙停住脚步,缓缓转过头。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得惊人,里面没有丝毫“神思恍惚”的迹象,只有一片冰封的清醒。他看着那位同僚,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却又冷得让人心头发颤。

      “李兄好意,揆叙心领。”他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只是近日丧父丧弟,哀痛过度,五内俱焚,神思时常恍惚。若有行事急切、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他嘴上说着最谦卑的道歉之语,眼神却明明白白地写着:我清醒得很,我就是要这么干,你能如何?

      那同僚被他这眼神噎得说不出话,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再不敢多言,讪讪地让开了路。

      从此,再无人敢以“节哀”为由劝他。谁都看得出来,“节哀”二字,已成了他手中最锋利的盾牌和最蛮横的借口。他用这面盾牌,挡住了所有试图靠近的关怀、劝诫乃至警告,也隔绝了所有官场惯常的虚与委蛇。

      他不再参与任何诗酒唱和,拒绝了所有宴请邀约。下值之后,便径直回府,那扇朱漆大门在他身后沉重合上,将一切窥探与议论都隔绝在外。那座曾经车水马龙、冠盖云集的明珠府,如今真如他所说——“闭门谢客”,冷寂得如同一座巨大的陵墓,只有秋风卷着落叶在门前打旋,更添萧瑟。

      有官场前辈摇头叹息,对心腹道:“揆叙这孩子,怕是真被刺激得狠了。这般不管不顾,哪是在做官?分明是在寻仇!长久以往,树敌无数,明珠一脉怕是……”后面的话,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

      也有人在私下的酒宴上,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和看热闹的调侃,嗤笑道:“如今看来,纳兰揆叙当这个御史,真是找对了活计!你们瞧瞧,别的位子,哪能让他这般痛快地骂人?简直是如鱼得水啊!”

      这话语带着刺,却也在某种程度上道出了部分人扭曲的观感。那个曾经被父兄光芒笼罩、试图在文采风流中找到自我的纳兰二爷,似乎终于在这个需要冷硬心肠和犀利口舌的位置上,找到了一种极端而痛苦的“存在方式”。

      只是无人知晓,每当夜深人静,那扇紧闭的府门之内,揆叙独自坐在空荡的书房里,面对壁上父亲和弟弟的遗像时,眼底那一片冰封的寒意之下,是否还有一丝属于从前的温度。

      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了。

      他只是一遍遍磨砺着手中的笔,将其化为无形的霜刃,准备迎接下一次的搏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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