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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知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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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房内的炭火噼啪作响,却驱不散深秋浸入骨髓的寒意。窗外,天色灰蒙,偶有南飞的雁群掠过,留下几声凄厉的鸣叫。
揆叙搁下笔,揉了揉发胀的眉心。案头堆积的弹章文书,字字句句皆是倾轧与罪愆,看久了,只觉得心头也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他难得地没有立刻处理下一份公文,而是将目光投向窗外,追逐着那一行渐行渐远的雁影。
沉默良久,他提起另一支笔,在一张素白的笺纸上缓缓写下三个字:浪淘沙。
笔尖游走,他低声吟哦,声音沙哑而缓慢,仿佛每个字都需从冰封的心湖深处艰难捞出:
“朔管咽西风,榆塞归鸿,”——边塞的笛声在西风中呜咽,榆关外,归来的鸿雁…… “排成人字乱云中,裂帛苏卿虚系足,音问谁通。”——它们排成“人”字,刺破乱云。可即便如苏武鸿雁传书,也不过是传说,音讯如何才能真的通达?父亲、弟弟……你们可能听到?
笔锋微顿,墨迹稍染,他继续低沉地吟诵:
“飞过荻花丛,目送难穷,”——雁群飞过萧瑟的荻花丛,我目送它们直至天际尽头,难以穷极。 “稻梁谋急各匆匆,”——它们为了一口稻粱,匆忙奔波,各自飞散。 “笑汝何曾亲笔砚,也解书空。”——可笑你们这些鸿雁,何曾亲近过笔砚?却也懂得在这苍天上,徒劳地书写着一个“人”字。
最后一句落下,值房内一片沉寂。那“笑”字里毫无笑意,只有无尽的悲凉与自嘲。笑雁?又何尝不是笑自己?满腹诗书,一身笔砚,如今却只能在这权力倾轧的泥潭中挣扎,与那些为“稻粱”而匆匆奔波的雁雀何异?他所书写的一切,弹章也好,诗词也罢,在这浩渺天穹与无情时局面前,又何尝不是一种“书空”?
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如同窗外冰冷的秋风,瞬间攫住了他。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清晰的击掌,伴随着一道清朗温和的赞许:
“好一句‘也解书空’!揆叙兄此词,寓情于景,悲慨深长,字字珠玑,真真是佳作!”
揆叙身形猛地一僵。他太过沉浸于自己的情绪,竟未察觉有人悄然入内。他迅速收敛起脸上所有外露的情绪,恢复成平日那副冷硬的表情,转过身来。
来人一身皇子常服,气质温文儒雅,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欣赏与惋惜之色,正是八阿哥胤禩。
“奴才叩见八贝勒。”揆叙即刻便要行礼。
胤禩快步上前,虚扶一把,语气十分恳切:“揆叙兄快快请起。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多礼。方才路过都察院,想起你已复值,特来看看。不料竟有幸听得如此妙词,扰了你的清思,该是我赔罪才是。”
揆叙站直身体,垂眸道:“贝勒爷谬赞了。不过是偶有所感,信口胡诌,当不得真。”他心中警铃微作。胤禩的突然到来,绝非“路过”那么简单。
胤禩却似浑然不觉他的疏离,目光落在案头的词笺上,又轻声吟诵了一遍“笑汝何曾亲笔砚,也解书空”,叹道:“此句最是精妙。雁本无知,徒然书空,看似可笑,实则……岂不正是我辈写照?满腹经纶,一腔热忱,欲在这世间写下几笔,到头来,或许也只是苍天之下,徒劳的‘人’字罢了。”
他这话,竟是精准地戳中了揆叙方才心中最深的感触。
揆叙倏然抬眸,看向胤禩。对方的目光温和而透彻,带着一种深切的“理解”之色,仿佛真的透过这首词,看穿了他此刻所有的悲愤、孤独与自嘲。
胤禩迎着他的目光,语气愈发真诚:“尊府连遭大故,皇上虽倚重兄台,夺情起复,然人伦之情,岂是轻易能割舍?兄台心中悲恸,化作这词中萧瑟之气,令人读之扼腕。只是……”他话锋微转,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带着十足的关切,“兄台近日所为,雷厉风行,固然是为朝廷整肃纲纪,然则……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还需多加珍重才是。”
这番话,既有对诗词的知音之赏,又有对他丧亲之痛的“体谅”,最后还包含着看似善意的提醒。层层递进,温情脉脉,与他近日所遭遇的质疑、劝阻和嘲讽截然不同。
若在以往,以揆叙的敏感和文人脾性,或许会对这番“知音”之语心生波澜。但此刻,他心湖表面的冰层只是微微裂开一道缝隙,旋即又以更快的速度冻结。
他比谁都清楚,这位以“贤王”著称的八阿哥,绝非表面看上去那般简单温和。他的“理解”和“关切”,背后又藏着怎样的目的?
揆叙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平淡无波,甚至比刚才更冷了几分:“多谢贝勒爷关怀。奴才职责所在,唯知秉公办理,不敢有负圣恩。至于其他,无暇多想,亦不敢多想。”
他再次强调了“奴才”二字,划清了界限。
胤禩目光微微一闪,脸上的笑容却丝毫未减,反而更添几分宽容与惋惜:“揆叙兄赤诚为国,胤禩佩服。既如此,便不多打扰了。只是望兄台记得,这朝堂之上,并非人人皆如朔风般凛冽无情。若有需时,胤禩愿尽绵薄之力。”
他不再多言,温和地点点头,转身离去,姿态优雅从容。
值房门重新合上。
揆叙站在原地,目光重新落回那首《浪淘沙》上。胤禩的话语似乎还在空气中残留着一丝温暖的余烬,试图融化他心头的冰霜。
但他只是沉默地站了片刻,然后伸出手,将那张写满词句的笺纸拿起,缓缓凑近一旁的烛火。
橘红色的火焰舔舐着素纸,瞬间将那些墨迹、那些悲慨、那些或许曾被引为“知音”的句子,吞噬殆尽,化为一小撮灰黑的余烬,飘散落下。
他不需要知音。尤其不需要一位别有所图的皇子知音。
他的路,从接下夺情旨意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注定要独自一人,冰冷地走下去。
窗外,又一阵雁鸣掠过,声声凄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