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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夺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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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三十四年,岁在乙亥,京师的秋来得格外早,也格外肃杀。
纳兰揆叙立在灵堂之前,一身粗麻孝服,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几乎透明。堂内两具乌黑的棺椁并排而列,如同两道深可见骨的伤疤,横亘在他心头。左边,是父亲纳兰明珠,权倾朝野半生,终究没能熬过这个秋天;右边,是他仅存的弟弟纳兰揆方,父亲逝去不过旬月,竟因哀毁过度,一病不起,紧随而去。
寒风穿堂而过,吹得白烛火苗剧烈摇曳,明灭不定,映得揆叙的身影在素幔间晃动,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卷走的纸。他怔怔地望着父亲的牌位,又缓缓移向弟弟的,胸腔里堵着的那块巨石,沉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大哥纳兰性德早已病逝多年,如今,这煊赫一时的纳兰家,竟只剩下他一个男丁了。
“阿玛……揆方……”他无声地翕动嘴唇,喉头哽咽,却流不出一滴泪。极致的悲恸,早已榨干了他所有的水分。
府内一片死寂,往日门庭若市的明珠府邸,如今只剩下萧瑟的秋风和压抑的哭泣声。仆从们屏息敛声,行走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生怕惊扰了这份沉重的悲哀。
就在这时,府门外传来一阵清晰的马蹄声和脚步声,打破了这片死寂。管家匆忙而入,低声道:“二爷,宫里来人了。”
揆叙木然的眼珠微微动了一下,缓缓转过身。只见一名身着石青色官袍的太监在几名侍卫的簇拥下步入灵堂,面容肃穆,手中捧着一卷明黄的绢帛。那太监站定,目光扫过两具棺椁,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随即清了清嗓子,朗声道:“纳兰揆叙接旨。”
揆叙撩起衣摆,沉默地跪倒在冰冷的青砖地上。身后的家眷仆役也黑压压跪倒一片。
“上谕:闻纳兰明珠、揆方相继薨逝,朕心甚恻。然御史之职,关系台纲,不可一日或缺。着纳兰揆叙节哀顺变,暂卸悲怀,七日之后,夺情起复,入署办公,钦此。”
太监的声音尖细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钉子,砸在揆叙的心上。
“夺情”二字,尤为刺耳。按制,父母丧,官员需离职丁忧。如今,皇帝竟连这时间都不愿给他。
揆叙垂着头。灵堂里静得可怕,只有蜡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他感到身后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他背上,有同情,有惊愕,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许久,他缓缓抬起头,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那双曾经温润如玉、盛满诗书风华的眼眸,此刻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他伸出双手,接过那卷沉甸甸的绢帛,声音沙哑却异常平稳:
“臣,纳兰揆叙,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无比,没有颤抖,没有哽咽。
宣旨太监似乎松了口气,又说了几句“皇上体恤”、“倚重甚深”的场面话,便告辞离去。灵堂重新恢复了死寂,但那氛围,却悄然变了。
揆叙依旧跪在原地,手中紧紧攥着那明黄的圣旨。绢帛细腻的触感此刻却如同烙铁般烫手。
七日。皇帝只给了他七日。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再次掠过那两具棺椁。父亲毕生追逐权位,最终在党争倾轧中黯然收场;弟弟性情纯孝,却英年早逝;大哥才华横溢,名满天下,亦不过昙花一现,留身后虚名。
文人风骨?诗词唱和?淡泊超逸?那曾是大哥走过的路,也是外界加之于他揆叙身上的期望。他曾努力模仿,试图活成另一个纳兰容若,以文采风流掩盖身在相府、身处权力中心的尴尬与挣扎。
可如今,这接连的丧钟,连同这道冰冷的夺情旨意,将他最后一点伪装彻底击得粉碎。
是了,可能皇帝不需要一个沉溺于悲伤的词臣,他需要的是一把趁手的刀,一个能办事、能充当他耳目的工具。
寒意从心底最深处蔓延开来,迅速冻结了所有的悲伤、彷徨与脆弱。
他转过身,面对着一众惶惑不安的家人亲族。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里的空洞和哀戚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一种深不见底的幽光。
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冰冷地划破了灵堂中哀戚的空气:
“都听见了。准备一下,七日后,我要回都察院。”
众人愕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前的揆叙,还是那个温文尔雅、以书画自娱的二爷吗?那平静语调下透出的森然寒意,让最熟悉他的老仆都感到一阵陌生与心悸。
揆叙不再看任何人,他径直走到父亲的棺椁前,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棺木,如同抚过一段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风更大了,卷着枯叶拍打在窗棂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如同悲回之风,盘旋不去,预示着一个凛冬的来临。而纳兰揆叙心中的某个部分,也在这悲风之中,彻底冷却、凝固,然后脱胎换骨。
他知道,七日之后,踏出这府门的,将不再是那个世人熟悉的纳兰揆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