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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祥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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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日暮时分,定安街上叫卖不绝,神色匆匆的行人因为伫立在国公府门前的女子止步称奇。
女子身量纤纤,形容憔悴,如风中落叶。
——如果不看头发的话。
沈沁为了了遮掩自己秃头,她甚至将梳髻的头发披散下来。可因为实在不懂古代弯绕的发髻,头一天泥点子又黏着发丝,拆来拆去这坨头发像是特意去找天津大姨盘头一样,燕子飞下来能作窠。
兽头大门三面矗立,两旁石狮威武顿首,朱红正门上书一匾“敕造定国公府”。
夕阳投下的阴影里,耗尽最后一丝气力的沈沁,抬手轻扣国公府的大门。
厚重朱门被骂骂咧咧打开,那开门的小厮在瞧清是谁后脸上立时青白交织,无头苍蝇般转身连爬带跑:“快禀告夫人,缺毛孔雀精回魂了!”
沈沁:“......”
眼前昏暗一片,不知是累极还是困极,她瞧着奔来的人失去了意识。
在穿越后的第三天,沈沁终于得一张床浅憩,却睡得不太安稳。
原身十六年的记忆似噩梦幽灵般钻进沈沁脑海。
原身母亲自小与国公青梅竹马,少年夫妻白头盟约。情正浓时,丈夫不说缘由洒泪告别母亲,而母亲身怀有孕,终日忧心诞下女儿便撒手人寰。父亲在她六岁时接她回家,饶是嫡母梁氏尽心待她,向来康健的小沈沁三天两头就闹起病痛。
六岁央求嫡母郊外放风,伤寒休养一月有余。十岁得了天花,十二岁差点摔进荷塘一命呜呼。去岁,与同小她半岁的妹妹沈荷放风筝时,帮她取树枝兜住的风筝,不慎从木梯子上脚滑跌坠,在床上养了半年。沈荷与梁氏倒是时常过来与她解闷,但父亲沈经秉怒斥她失了闺中教养,又罚她三月在祠堂静思己过。直到前几日出门她才被梁氏解禁,允她出门送春。
“误闯虎狼之家。”
根本不愿睁眼的沈沁在榻上喃喃下了定论。
就算没人做局,照原主这倒霉命数,估摸自己也活不长久。
“醒了!姑娘醒了!”沈沁躺在榻上被拦腰抱住,伏在她身上的女孩红肿着脸,哭个不停。
是原身的丫鬟,杏云。
暖融融的手横在她腰间,杏云抱得她那样紧,眼泪洇湿沈沁里衣,带着滚烫的热意。沈沁鼻子忽然一酸,这是她穿越得到的第一个灼热的拥抱。
沈沁从榻上起身,为杏云拭去泪痕。这丫头两只眼睛肿似红杏桃,两颊留下青紫色红痕。
“姑娘没事实在是太好了。”
沈沁有意逗她开心:“我全须全尾回来没掉一根毛,做什么哭得跟我死了一样?”
“小姐莫再讲这荒唐话。”杏云似狠下心认真道,嘴巴一撇眼睛发红,“我哭不单为小姐,实在是......张瑞家的打得我太疼了!”
又是这个张瑞!
杏云伏在她膝边,将这四日府中情形告知沈沁。
沈沁失踪,杏云苦寻无果,便急将此事告知梁氏。不想冲撞了沈荷,杏云便以“看顾主子不力”的由头被打发去做浣洗的活计,沈沁的消息被母女二人压下。凡是敢多嘴的,一率撵出去发卖。
张瑞家的动辄便对她打骂不休。杏云好容易今日截住外出的国公爷,却被梁氏哭诉说自己教养无方,害得女儿做出辱门败户之事,反叫国公爷好言劝慰了不少功夫。
沈沁咋舌,实没想到梁氏还是位戏精。
这样错综复杂的家庭关系,沈沁无计可施,索性撑起身八卦:“你如何冲撞二小姐?”
杏云声音放得很低:“小姐不知道,这日太妃娘娘请皇上赐婚,欲凑成安王与二小姐的好事儿哩。二小姐回来直哭,我没防头走得急撞上去了。”
“再说小姐管她作甚。”杏云欲言又止,“夫人安排等你醒来盥洗沐浴,老爷还等你回话呢。”
月上柳梢,零星点点。桐花镜中,杏云拿起木梳为她梳理,可怜的发量再一次直击沈沁的防线,她蓦地想起前几日自己还活着时,教授在课上插科打诨的话。
老教授年逾六十,指了指自己一头茂密的乌发,打趣期末周熬夜精神不足的学生。
每天熬夜,养发的肝血滞涩,又常在晚上洗头,冷水一浇,湿邪入体,损伤脾阳,循环往复,毛囊收缩,自然头发又少又细。
沈沁脑里盘算这番话,恨不能将这几个字逐字拆解,变成论文小标题上知网仔细研究。
福至心灵,沈沁脑中金光一闪。
既然会秃发,知道了脱发的原理,定还能将头发养回来!
狠狠舒了一口气,沈沁眼前油然现出自己云鬟雾鬓,三千青丝滑顺无比的模样。却在走出院外时,心中热血被梁氏一番精心安排浇个熄灭。
缺了口的木盆、冰凉的井水、发霉的皂荚粉,混了灰的淘米水,还有两位檐下乘凉的嬷嬷。
饶是沈沁再不懂古人的规矩,也实在难以忽视这两个老嬷子眼里的轻蔑。这些东西像沈沁传达着一个观念:
原主是块好欺负的豆腐。
杏云见她踌躇,忙催促她先洗净鸟窠似的头发。
那两个嬷嬷横眼朝自己一看,啐了口唾沫拍拍手就来摁头。
沈沁头一偏躲开了。
其中一个胖而矮的,正是张瑞家的。丢了沈沁,她原在家中松快,没防头沈沁命大又回来了,她便被赶来服侍,心下正式不爽,叉起浑圆的腰便骂:“小姐这是做什么?”
“我倒是想问两位嬷嬷当差怎么如此糊弄?”沈沁冷笑,伸出一根食指掬了把水,澄黄的淘米水还沾了灰泥。
身处古代,应该不会有化学物质污染,原该是不应当秃头的闺门绣户大小姐。原身的头发却又糙又少,原是有人在作怪。
那张瑞家的是欺负沈沁主仆的惯犯,想来是梁氏故意派在她身边的眼线,每次沈沁意外都有她在场。原主跌倒她扶梯,原主吃药她煎炉,原主晕倒她丈夫活埋。沈沁莫名对她徒生出几分恨意。
懦弱的闷葫芦今日竟不由得她摆弄,张瑞家的心火燎起,伸出爪子来抓住沈沁的头发:“姑娘近日发昏不成?鬼混回家,弃女儿家名节不顾,夫人可是这样教导你的么?”
沈沁挪着步子一躲,顺带撂倒一桶井水。
虽是初夏,淬了冰的井水正好泼在张瑞家的身上,激得她一阵发抖摔在地上。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沈沁佯装被她绊跤,澄黄的淘米水混着发霉的皂荚粉兜头浇到张瑞家的头上。
“我的眼睛好辣!”张瑞家的捂眼在地上乱扑腾,像一只被野狸耍弄的肥鸟。
那野狸撇了眼被眼前这番景象吓呆的另一个嬷嬷,李嬷嬷从来张瑞家的指东不往西,如今张瑞家的被制服,她便如没脑的鸟崽,在野狸眸中迸射的绿光下求饶。
“没出息的东西!”张瑞家的恨不能起身扇她几个巴掌,“她算是哪门子主子,不知从哪里带回来的野种,她一来,咱家嫡出的小姐变成了次女,屈居人下,还要对她行礼。自接回她来,主母背地里被戳多少次脊梁骨?”
原来是这样,沈沁终于理清原主看似贤良的嫡母背后那些恶意。
可原主有什么错?
父母辈的纠缠,不去怪丈夫勾三搭四,不怪自己识人不明当了小三,为什么要欺负一个出身不由自己做主的弱女?
“我不知嫡母被戳了几次脊梁骨,”沈沁声音如腊月寒冰,瞧了眼杏云脸蛋伤的伤,将发霉的皂荚粉朝张瑞家的撒下去,“可我知道,是谁让老李把我活埋,又是谁欺负我主仆至此。”
淅淅沥沥的皂粉落下,像飞雪撒盐。
“啊——”张瑞家的受不住皂荚进眼的苦辣,再不讨饶只怕这疯子要废掉她一双眼睛,无暇顾及男人与夫人的计划,像条厌弃的狗跪伏在沈沁裙边讨饶,“姑娘饶我,我愿孝敬姑娘!”
沈沁虽厌弃这婆子,终还没到要她命的程度。
她裙角一掀,坐下来。月影横窗,只见一白衣女子懒散歪靠在小院石桌旁,低眉垂眼看着两个趴伏在地的妇人。
“二位嬷嬷都是府里的老人,母亲的左膀右臂,手里有通天的本事。半个时辰后,给我备好盥洗的东西。若再用这些害我秃头的东西打发我,自己小心。”
两个人像毛虫忙不迭地满地乱爬。
沈沁手留了个张瑞家的人质吓唬李嬷嬷,李嬷嬷忙道了好几福,却又再次抖着身子被叫住,听沈沁阎王点卯。
“鲜姜、侧柏叶、桑叶水、墨旱莲,不拘什么有的都拿上。”
防脱刻不容缓,洗头更是叫她等待不及,天知道沈沁顶着这个头早已头皮发痒。脑中药理残存,让她难得想到驱寒生发的几味药材。
余下,再做打算吧。
那婆子动作倒利索,一应布置妥当后,便恭恭敬敬来请沈沁。见张瑞家的何等刁蛮,如今红肿着眼睛一声不响地为沈沁托发、淋汤、按摩、洁具,动作极轻柔服帖,自己更是不敢怠慢,想到方才这位大小姐的渗人样,生怕伺候得不尽心。
一旁服侍的杏云默不作声,直到小姐沐发吹风后,几绺青丝如流水。自己手里被塞进桂花油,嘴巴一撇又替小姐委屈。
小姐几时有过这样的招待?
低声的啜泣被两位嬷嬷作揖拱手地哄下,张瑞家的讨好道:“小姐,不早了,国公爷在祠堂等您。小姐说话忖度着,别找了国公爷的晦气。”
“是为了沈荷的事?”
“正是呢!”李嬷嬷忙要接话,被张瑞家抢下话头,“安王裴清珩自幼多病,听闻已是奄奄一息,张太妃在名门之中挑选合八字的小姐为安王冲喜,可巧就是二小姐。”
“二小姐早心有所属,只待年后便要说亲。且说是与皇家结亲眷,可若是这位时日无多的王爷,过段日子说不定就守了活寡,耽误一生。夫人老爷正为此事心烦呢。”
“定下来了?”
“赐婚书今早已经送到正厅供起来了,再没更改的道理。”
沈沁由着她们迎自己往祠堂去,心内却因张瑞家的一番话打起算珠子来。
自己在这个家里是洗头洗澡都要看人眼色,不防头什么时候就被设计得病一命呜呼。
若是那王爷时日无多,嫁过去不就是万贯家财由遗孀继承?
守了活寡,不就是从此天高海阔任寡妇驰骋?
把这王爷伺候送终,得了自由身不用担惊受怕,哪来的天降祥瑞!
这祥瑞沈荷不接,她来接!
沈沁正想得起劲,只听祠堂中一声“辱门败户”的厉喝,沈沁回神躲过飞来的一盏茶碗,匆忙间拉着张瑞家的一挡。
张瑞家的被砸得白眼一翻,李嬷嬷被吓得瘫软在地,也没了声息。
国公爷沈经秉横眉怒目,声如雷震劈头盖脸朝她骂来,“赴宴离家五日不归,我只当你没有这个家,我也没有你这个不知廉耻,蝇营狗苟的女儿!”
这话不忍卒听,骂一个未出阁的女儿贞洁如敝履,连杏云都想红着眼上去争论。
沈经秉后面探出个年近四十的妇人,越过男子来护沈沁,双眼含泪:“老爷,是妾身管家不周,别怪沁儿!”
是原身的嫡母,梁氏。
盯着那双陌生父亲的眼,沈沁打量着惺惺作态的嫡母。
在这个女人可为贞洁抛却性命,无力自证也耻于自证的时代,沈沁立在祠堂长明灯牌位前,听到自己说出口的声音带着原主的怯懦却坚定。
“父亲,我不曾与人苟合,更不曾同人私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