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 5 章 ...
-
天空是水洗过一遍地澄澈,柳絮簌簌落在闷青色的湖面,漾着一圈圈涟漪。林甸仪结束了非遗文化专题采访,刚从胡同小巷中穿梭出来,还从非遗大师那里顺走了一个陶瓷小杯。
同事刘子轩把车开过来,她坐上去,心情愉悦地说:“这次很成功,回去开始写稿,争取早点下班回家过年。”
刘子轩也跟着感叹,“是啊,没想到这个专题给我们捞着了,怎么都要上星排头版的,这任务行,轻松点。”
林甸仪笑,手机振动,是妈妈向之宜打来电话,她接通。
“你几时放年假啊?能不能早点?我们今年不在南城过了,你小姨请我们去游轮上过年呢!”妈妈在电话那头说话,语气上扬,能听得到出期待和兴奋。
她握着电话,惊叹出声,“真的?小姨也太好了吧?大手笔!”但紧接着,她又说:“这样也太破费了,还赶在过年时候,我们一大家子人一起更贵了。”
电话那头很快就被交接了,小姨连忙在那边说:“你少动歪心思!工作才几年啊就想给家里撒钱了?早点回来,老老实实跟我们去游轮上玩就行了你!”
“对了,我们这一程游轮会停靠远洲一天,到时候小樾也上来。他过年了还要在远洲那边出差,大忙人一个!”
林甸仪听小姨说话,一直都是浅笑嫣然的样子,但若是真跟对方面对面交谈,恐怕那片刻的凝滞就暴露了。她吞咽了下发涩的喉咙,可能是刚刚采访说了太多话,口干舌燥,于是声音有点轻,“嗯,好,我会早点回去的。”
回南城的那一天,林甸仪刚从公司出来就回家收拾行李赶下午的高铁,彼时她已经工作了一个凌晨,为了剩下的善后工作。坐上高铁后,她头脑发胀,却实在睡不着,听着周边短视频外发、小孩哭闹的声音,只觉得天旋地转,神志不清。
等终于回到南城的家里,她刚跟长辈们打招呼,长辈惊惧地看着她,问她为什么唇色发白脸色发青。她妈妈向之宜女士很心疼,催着她赶紧上楼睡一觉。
林甸仪刚要上楼,小姨父苏以隽就帮她提起行李箱送上二楼,还体贴地让她晚饭的时候再下来就行。
她并没有马上睡着,洗了个澡,还能听到楼下客厅里的说说笑笑。她妈妈的声音尤其洪亮,“哎!甸仪不着急,她这两年就为了工作拼搏呢......”
断断续续地,她的口风又变了,“是吗?那个小伙子是不错......”
“可以跟甸仪相处一下......”
有人加入话题,说起来,“小樾年纪也差不多了......”
“姐弟俩都得看看......”
她开始头疼起来,进房间关上门,把声音彻底隔绝。整个人摔在床上,蒙上被子,回忆往脑子里不停地窜,那些场景一帧一帧闪过,那个夜晚的喘息、灯光下裸露的光影,如附骨之蛆,在深沉的夜里不断钻入五脏六腑。
林甸仪坐起身,躯壳类似于钝感地迟缓,手伸长了,抖着从行囊里掏出一瓶药,吞了两粒才产生睡意。
一大家子人提着行李出门是在南城的傍晚时刻,远山的晚霞像一匹厚实的浅紫绸缎,用火红的绣线缝制了不同的蜿蜒纹路。大学生林旬言还戴着蓝牙耳机在跟女友通话,赶紧开摄像头拍下这一幕分享给对方。
“你看我们这边的日落多好看!下个暑假你来南城玩吧,我带你到处玩!”他笑得荡漾,沉迷在和女友同游南城的设想中,浑然不知挡住了身后林甸仪的路。
林甸仪踹他一脚。
林旬言给她让开路,回应女友,被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震惊到,“哦...啊?崔雅还想搞我哥?”
她往前迈的脚步顿住,行李箱的滑轮在平滑的路面硬是刮出刺耳的声响,刹住在那里。
他没注意她,只顾着笑,笑完就说:“不是一直说要放弃了吗?被拒绝几次了?早没戏了!”
林甸仪垂下眸,拉着行李箱继续往前走,把林旬言远远落在身后。走到车旁,爸爸林兆本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箱,提起来问:“林旬言人呢?他怎么拖拖拉拉的?”
她转身去拉后座的车门,头也不回地,“煲电话粥,忙着呢。”
林旬言很快赶上来,在意识到自己没跟上大部队后,急急忙忙挂了电话,扛起行李箱塞进后备箱,钻进后座。甫一上车,他就去拍副驾驶的椅背,“妈,你让婶子们别给哥张罗对象了,有个女生追了他这些年,应该是磨得差不多了,到时候给人添乱!”
向之宜女士惊愕地回过头来,随即露出揶揄的笑来,“那那女孩行,坚持不懈!这样我就只操心你姐了。”
“我不想相亲,不用操心。”林甸仪的视线一直在手机上,手指不停地滑动,每个字都没看入脑,烦躁地开口。
林旬言附和她,“对啊,姐也才二十六,相亲干嘛?”
向女士翻了个白眼,又扯着林旬言问:“那姑娘哪里的?几岁?跟小樾怎么认识的?”
在游轮启航的轰鸣声响起前,林甸仪都有些耳鸣,一路上林旬言和向女士说话她都没怎么听。而现在她进了自己的单人间,首要事就是在家族群发信息说要睡一觉,不出去跟他们吃晚饭。
其实她也睡不着,打开阳台门走出去,咸湿的海风扑了她满脸,向岸风裹挟潮气而来。她支着下巴倚靠在栏杆上,还能看到海平面上的小半个太阳,红得灼人眼,把周遭一片海域都变成熊熊燃烧的火场。
一切都很漂亮,风景、人情、一切都很和谐;可她无法自洽了,在很多个寂寞的夜晚。
徐正越的电话打过来时,她接通了,一边接听一边擦湿淋淋的头发。对方等了她一会儿才开口,“你今年不在南城过年?”林甸仪躬着身坐在床边,“嗯”一声,又问:“你怎么知道?”。
“我妈给我发了一堆女孩照片,我看到你了,一问就知道你在邮轮上了。”他轻轻笑,“南城怎么这么小,刚好我妈跟你妈就凑到一个相亲圈子里了。”
林甸仪去厕所找吹风机,没拿手机,也没听到他后面跟着的那一句“要不我们凑一起算了”。
她找了一会儿才回去,发现通话继续,但是人声没了,问:“你刚刚说到哪了?”
徐正越在那出声了,听不出什么,微微混着电流,“没,就祝你新年快乐,等你回来吃饭。”
“行,拜拜。”
远洲岛港口附近都很热闹,赶上春日祭活动,又与游轮联合举办盛会,届时会有一大批游客来到远洲参与盛会。苏樾跟顾客沟通完后续合作事宜,从百转千回的长廊拐出来,坐上后座不耐地开始拉领口,代驾启动车,手机就响起来。
“喂,林姨。”他接起来,主动问候林瑗。对方那边还能传来刀叉磕碰瓷盘的声响,人生嘈杂,估计在吃晚餐,“小樾,我们明天就要到了,导游说下午两点就到远洲岛。”
苏樾说:“好,我已经订好酒店了,到时候大家都在岛上住两天再跟游轮返程。”
“麻烦小樾了。”
等苏樾电话挂了,车辆在霓虹都市里奔走着,他转过头去靠着车窗,在一块巨大的屏幕上看到了一部罗曼蒂克电影的续曲,记忆中有个人反复看过的,今年出了第二部,誓要让男女主填补第一部的遗憾,得到圆满的结局。
他闭上眼,愈发烦躁。
林甸仪决心好好享受这个新年假期,她在早早买了一条米白色羊毛绒裙,这次也带上游轮,穿上去很显身段。考虑到远洲岛这个月气温较低,她穿了一件藕荷色长款大衣,也是修身款型。
但她显然还是错估了远洲岛气温,一走到甲板上就被扑面的冷风来了个下马威,露出来的脖颈瑟缩了一下。她把身旁的林旬言扯到身前,让他给自己挡风,整个人都畏畏缩缩地跟在他身后。
她双手插在大衣兜里,想着或许应该在本地买条围巾戴。身前的人突然跑动起来,在攒动的人群中刮起一阵怪风,往前去,嘴里喊着:“哥!”
林甸仪抬眼看过去,港口竟然有一处空旷,仿佛是为容纳他们浩浩荡荡一家人存在的,那样清隽的一个人就站在那里,很高,身上的深灰色大衣敞开来,能看到很长的一双腿,身材比例尤其好,而且很白,在暖洋洋的阳光下白得晃眼。
他没怎么变过,只是成长得更像一个高大的男人。
她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迎着他审视的目光走过去。而身后的人挤挤攘攘,她身后的姨父苏以隽出声提醒她,“小仪,先走吧。”
林甸仪如梦初醒,走向苏樾。
这短短一路走着,她都感觉不到冷,只是机械性走,有点找不到自己的腿脚该怎么放。但这也只是她以为,旁人只会觉得她看上去很冷淡,冷淡地走在路上,眼里都没什么波澜。
“姐,哥说我们俩坐他的车去酒店。”走得近了点,林旬言迫不及待地拉林甸仪过去,很兴奋,“哥开车哎!以后我们出去旅游都让哥开车,不用大人们跟着了!”
林甸仪还不知道应该作出什么表情,苏樾就走上前,拉过她的行李箱,笑着给了林旬言脑袋一下,“自驾游就让我一个人开?你想累死我?”动作无比自然,像做了许多年一样。
“谢谢。”她干巴巴来了一句,大概是不想两人看起来很熟稔。
林旬言的兴奋却盖过了她轻描淡写的感谢,所以苏樾应该是没听到的,“没有啊哥!我会努力考驾照的!”
苏樾在放两人行李时,林甸仪已经坐上了后座,林旬言则从善如流上了副驾驶座。他对苏樾的崇拜之情日与剧增,是长他几岁的哥哥,成绩、相貌、事业都很好,也很好奇他的生活状况。
他正在查看仪表盘旁边的储物格,看了一遍。林甸仪忍不住问:“你干嘛呢?查他藏什么?”
林旬言关上储物格,“哎呀!我是帮我女朋友的闺蜜查看我哥的近况,这是任务,你不懂!”说完,他的注意力已经在点歌的控制屏上了。
“呵。”林甸仪脸色一般,转个头,看到苏樾劲瘦的腰身在蒙了一层黑影的车窗旁一闪而过,猛地闭上眼。
苏樾坐上车,绑上安全带,目光从后视镜下移,启动车时对林旬言说:“你动储物格了?”林旬言瞪大眼,“啊?哥你怎么......我没有!”
“没关好,再关一遍。”他平淡地打破他拙劣的掩饰,并没有继续追究下去的意思。
林甸仪游离在他们的对话之外,神情恹恹,只是在车辆起步时看到了一块大屏,不由自主抬眼,跟后视镜他看来的目光撞上,很快移开。
傍晚时分,他们分批出来逛街。远洲岛的街上张灯结彩,五光十色,那些长长的线从摊位伸出来,挂着许多霓虹灯,覆在树上、摊位上。林甸仪出门戴了美瞳,眼睛被光晃得不舒服,总是眨眼,一眨眼就跟林旬言分开,他兴冲冲地往前走,消失在人海中。
林甸仪喊他,他没听到。于是她开始漫无目的地走着,走马观花,但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周围太多光污染,很多人用她听不懂的远洲话在揽客,她沉落在人潮里,被浪拍着走。
她走着走着,终于发现一家摊位是不那么明亮的,挂了许多小灯,但那些灯只是发出幽幽的小光,看上去颇有氛围。
刚走到摊位前,一个女生就端着小盘子来,盘子上放着几个小纸杯,纸杯里有酒水。林甸仪端起纸杯时,闻到了那点浅淡的梅子酒香,她抿了一小口,放下杯子,在脑子酝酿用不熟悉的远洲话问多少钱。
刚要开口,有人在身后说话,用远洲话问多少钱。
这声音很熟悉,但她已经几年没听过,但变了一些,不是像从前那样破土而出的春日小笋,清亮得让人忍不住一顾;这些年多了一些沉,听上去醇厚笃定。
她感觉美瞳有些干,眨了眨眼回过头去,在片刻的朦胧和光晕中,慢慢仰头看到他的脸,眉眼因为此处幽暗的氛围更显冷倦,鸦羽似的长睫因看她而垂下,在颧骨打下一片黑影,遮住了眼底的一点光亮,让人捕捉不到什么情绪。
林甸仪一直都知道,自己心志不够坚定,做事总是犹犹豫豫,感情总是无法割舍,所以一定不能跟苏樾见面。
她长久地静默着,内心挣扎着。
苏樾付了钱,对方把梅子酒装盒,放在精致的袋子里递给他,用远洲话笑着说:“你们很般配。”他没回应,看着沉默的林甸仪,“他们在找你。”意思是该走了。
像是应着他的话似的,她兜里的手机亮屏,是妈妈打来的电话,一声一声催促她接听。
她不再挣扎,也不应该再挣扎。
林甸仪接听了,说晚点再回去。挂掉电话后,她伸出手来要拎那袋子,“我等会儿转钱给你,你先回去吧,我自己一个人逛会儿再回去。”
他没有撒手,只是用晦涩的目光看着她,不知道是在固执什么,人来人往,总之他们僵持着,以一种疏离别扭的姿态。林甸仪深吸一口气,这不重要,她没拿到也无所谓,她不愿意跟他多对视一眼了。
刚刚好一阵怪风刮过来,她耳畔的发丝乱飞着,终于有理由收回手,垂着眸去捋头发,再抬眼就露出温和的笑来,“就这样,你先回去吧,再见。”
在无数次深夜,她都告诫过自己,不能回头,不能后悔,不能露出一点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