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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渴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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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应有的记忆始于师父的床旁。
师父艰难地张着嘴,像一个破了孔的窗,时不时有风漏出来。
屋外有预见的哭声已经起伏,让他更加烦乱。
肩膀上有力量抓握着他——师叔告诉他,师父在叫他。
他这才回过神来抓住那只枯败的手。
师父的声音沙哑且虚弱,他近乎是将整个人贴上去才听到从师父口中干干溢出的声响。
“从今往后,你要听师叔的话,师父不能护着你了,你要老老实实的,切不可惹是生非。”
确切来说,他应当是听不清的,可每一个字却刀刻斧凿般深深地刻入他的脑中。
就仿佛师父说与不说原无关紧要,他终是要应这道令去的。
而他对这道令,也从未陌生。
再往前回溯记忆,如果那些可以被称作是“记忆”的话,他会发现同样话曾无数次来到他的生命中。
有关“母亲”的印象里,母亲将他托付给舅舅时,说的也是这样的话。
“你要老老实实的,切不可惹是生非……”
舅舅败光了家底,要将他卖出去的时候也是这样说的。
“你要老老实实的,不可惹是生非……”
当他被师父带回器法门,那些比他年长的师兄们趾高气昂地对他说:
“你要老老实实的,不许惹是生非。”
好像这本就是他的命一般。
不争不抢,看人眼神,任自己蜷缩在角落里慢慢活。
他是极其顺从的,先生布置多少功课他就做多少功课,同门让他帮忙抄写,他也从未拒绝。
他是极其容易被忽视的,坐在最隐蔽的角落里读书,待在最偏的角落练功,雁过尚且留痕,而无人在意他留下了什么。
他学会了不对任何事情抱以奢求,任随命运逐流。
命运也曾一度流入岔口——他被掌门选为了亲传弟子,令“楚向舟”这三个字头一次出现在众人的视野,可他还没有领会其中对自己命运改变的重大之时,师父便又离世,人们更觉得他只是一时的运好。
河流曲曲绕绕,终是要奔入同一片海域。
方敖说,他对器法门毫无贡献,所以安排他日日清扫山门前的长阶来显示他对门派微薄的作用。
他没有异议,甚至没意识到自己作为前掌门弟子,无论如何也不该落到看门扫地的地步。
春去秋来,山色几变。
无论他怎样抬首低头,看到的总是同样的光景。
他日复一日守着长阶,直至长阶也映上了天色。
他瞪大了眼,原来不是天空倒转,而是她淡蓝的裙衫。
头一次,被不可名状的力量所牵引,他抬起头来,直望湖面般的绸缎在晴空下泛着粼粼的光荡入山色。
迟师姐,他们这样叫她。
迟师姐,他这样记住她。
也是在那一日,他忽而生出一个隐秘的念头:其实他不曾出生于这世上,而是上天随意雕刻的木偶,雕刻者将他摆在了世间一隅,他便永生永世待在这里,直至腐朽。
伏魔之争中,他再次见到了她,那时他正被众魔兽所围困。
她横在自己的身前,一剑下去,顷刻间,凶兽化为碎片。
“不知道逃吗?”
“他们让我待在这里等的。”
“你同门早就逃了。”
“……哦。”
“你不生气?”
“我,我应该要生气吗?”
她绷着脸,提着剑继续与魔兽厮杀。
看着横飞的血肉与一地残尸,大地摇摇晃晃,他逐渐意识到自己在害怕。
头晕、耳鸣随之而来。
我被抛弃了。
我被抛弃了……
我被抛弃了?
一团火焰炙烤着他的胸膛。
他生气了。
作为一个人,他也终于感到了害怕、孤独、愤怒与绝望。
悲鸣与嘶吼混成苍凉的曲调,排山倒海合围而来,却有一个倩丽的身影自如地穿梭于其间。
在他摇摇欲坠之际,一个身影纵身入场,他看见他们二人相背而立,互相依靠,无比坚定。
即时看不清那人的脸,但他觉得那人一定是有胆识且坚毅之人。
迟师姐似乎也很信任他。
要是那个人是我就好了,他想。
自那以后,又一个念头生了出来。
「我喜欢迟师姐。」
纵使未谙情为何物,他随心中一念,就笃定自己已对迟师姐情根深种,毕竟每回相遇,他的心中都会有异样的感觉翻涌,让他感觉不再似从前的自己。
也许这就是喜欢吧。
可是,喜欢一个人该怎么做?
心念总归心念,木讷惯了,沉默惯了,这一次,也要把喜欢藏在心底吗?
“喜欢一个人,自是要说出口的。”
那日,忽有一声灌顶而落。
那人拾阶而上,目色恍恍惚惚。
“楚向舟。”他戏谑地打量着他,“扫阶无趣,作哑亦乏,你守的缄默不曾换来半分好处,倒不如抛了去,随意而行。”
内心的秘密被窥探,楚向舟神色慌张,“我哪有什么心思?我只想……”
“现在不想了。”那人满不在乎道,“你已经察觉到了这个世界的古怪。”
楚向舟呆愣在原地,沉吟道:“所以是真的吗……”
“半真半假。”此人走近一步,带着戏谑的笑容,让人觉得他有些疯疯癫癫,“但没人想听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念头的指令。”
“你也有?”
“自然,所以我要做出点翻天覆地的举动,让这个世界知道,它是因为谁而存在的。”
楚向舟不可置信地听着他这番狂言,“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的事情很多。”他的语气随意,神色却是凄凉,“很多,很多,多到够留下些什么。”
“不过,今日我是来告诉你,你可以做什么。”他的笑容怪异而凄厉。
他凑到楚向舟的耳边轻轻地说。
楚向舟闻言不由地睁大了眼,“可,可行吗?”
他目光微移,“也许吧。”
楚向舟又追问:“我只要这么做了,就可以摆脱那个一直纠缠我的念头了吗。”
他没有直接回答,“你后面会明白你到底是不是真心喜欢她,也会明白你到底想要什么。这不过是个契机。”
“契机?”
“不再沉默,不再压抑自己,可以自由决定自己未来的契机。”
楚向舟总觉得他的眼中有一股燃尽的悲喜,他像是在透过自己,窥探着另一个世界的隐秘。
“不必在等待祂的命令了。”他一字一字说道,“你远比你自己想得要厉害。”
他的眼睛如深渊却静静地倒映着楚向舟的脸。
不再是疏离与嘲讽,而是平等与肯定。
那改变他一生轨迹的人,是一个——疯子?
人影交交叠叠,迟未晚的脸突然出现。
原以为是嫌弃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却没有任何的轻蔑,反而带着淡淡的怜悯与温柔。
和那一日突然出现的人一模一样。
只是……他忽然记不清那人的模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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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的一声,方敖跪倒在地,掀起的沙尘弄得他灰头土脸,没有了方才的神气。
“‘潜步踏阵’……这,这连师兄都还不会,你怎么学到的!”方敖惊愕道。
楚向舟将脚上的沙尘抖落,“原来已经有这样的招式了吗?”
方敖:“你不知道?!难不成这是你自己悟出来的吗!”
被他这么惊恐地瞧着,楚向舟反倒不自在,“算……算吧。山门的长阶的落叶终年落不完,所以我想能不能设个阵法把整座山的落叶都收起来。这个想法也是最近才冒出来的,今天是我第一次使呢。”
方敖深吸一气,于原地僵化。
迟未晚也落了下来,她的神情没有变化,楚向舟却觉得温柔了许多,应该是藏着笑意的。
“看来胜负已分,楚向舟就是我要找的人。”迟未晚道。
“定不辱使命。”楚向舟躬身朝向迟未晚,“迟师姐,方才我想起了一些东西。”
“哦?”
“让我和你一块吧,虽然我不知道最后会走到怎样的地步,但楚某一定会拼尽全力。”他的脸上一扫之前的羞涩与胆怯,认真道。
她凝眸望他,目含嘉许。
而后又转身看向地上狼狈的方敖。
“你年纪尚小便有这般造诣,当真难得。只是恃才易骄,若能戒骄戒躁,潜心修行,日后必成大器。”迟未晚语重心长道。
方敖没想到自己败了了还能得到肯定,面上浮了一层赤色。
迟未晚上前一步,“同时我也有一件要事要拜托你。”
……
方敖搔搔脑袋,理解了,又没完全理解。
“门中确实有短期内汇集法力的阵法,师姐既然需要,我会叫门中其它弟子将阵法先画出来交给师姐,并让他们这几日勤加练习。只是——”方敖困惑道,“是怎样的劫难需要众仙门合力迎对呢?之前似乎都是分力协作的。”
迟未晚道:“三言两语难以道清,你只需照我说的做,你们的掌门此去仙盟也是为了此事,反正只是练习几日阵法,于你们并无坏处。”
“师姐自不会害我,我这就交代下去。”
起身间,方敖看见楚向舟正愧疚地看着自己。
他迟疑了一会儿开口:“对不起,师弟。”
方敖奇怪道:“好像欺负你的人是我吧,怎么你还反过来跟我道歉了?”
楚向舟垂首道:“仙门切磋比试最重公正与全力,这是对双方的尊重,可此前我只想着安稳度日,每逢比试便心生懈怠,要么直接认输,要么暗中容让。会试前的那场我亦未曾全力以赴,此刻思及,实在愧疚。”
“其其实你一直在放水?!”方敖叫道。
楚向舟愧色更重,“以后不会了。”
方敖下意识地抱住肩膀,“那,那我以后也不轻视你了,我们扯平吧。”
“仙门会试的事情估计也是我错怪你了,就都不算了吧。”方敖干巴巴地笑笑。
“伤你的人确实不是我。”楚向舟一顿,唇瓣翕动两下,用极低的声音道,“不过可能还是与我有关……”
后面那一句话方敖没听清,“不是你就行了,哈哈哈——呃,既然没什么事情,我就先走了。”
方敖仓惶离去,只剩下了二人,迟未晚便放心开口问:“你知道那伤了方敖的人是谁吗?”
“我——”楚向舟方欲开口,眼中空了一瞬,缓缓才回过神了,“我是记着的,这一切都是他交代好的,他说他会拖住方敖,也是他让我拿着鸳鸯玉去找你的,就是,就是……”
他捂着脑袋,困惑道:“可我怎么也想不起他是谁了,就连和他在一起发生过的事也模模糊糊的。”
迟未晚闭了眼,偏过脑袋,忍着喉间要涌上的涩意,“不打紧,会想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