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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宫宴 ...


  •   甘宁十五年冬,昭宁长公主之女进宫。见其容,太后悲喜交集,执其手揽入怀中,轻抚其背连呼其乳名十数声。左右宫人无不掩涕。

      甘宁十六年正月初三,宫中小宴。宴中,长公主肃整仪容,伏阶为女请封。圣人怜其女命途多舛,念长公主慈母之心,亲封昌平郡主,享八百户食,赐金册、宝印。

      甘宁十六正月初四,郡主入宫拜谢圣恩。上见其举止端方,动静有度,貌肖似长公主,乃对左右而叹,赞其温如琼玉,贞静娴雅,赐其国姓。

      或许有许多人会记得这个甘宁十六年的开头。但对于小桃枝来说,那实在是个平平常常的冬天。她只记得长公主从宫中夤夜而归,把尚且还不是昌平郡主的姑娘叫去了大书房内。

      没人知道她们那一夜说了什么话。

      桃枝与两个姑姑一并守在门口。门打开的时候,从书房里走出来的姑娘似乎与往日没什么区别,面上依旧是带着笑意,乍然被门外的寒风一吹,还轻轻地哆嗦了一下。

      桃枝赶紧跑过去摸了摸姑娘的手,又把早已备好的袖炉塞进了她手心里。

      姑娘看了看她,小声说了一句谢谢,随后她又像是被什么吸引了注意力,幽幽的目光拂过了她的头顶,望向了檐角灯笼不能照亮的夜色里。

      “……哇。”小桃枝听见她轻轻地叹道,“这就是雪吗?”

      下雪了吗?

      桃枝下意识随着姑娘一起抬头。忽见漫天的大雪从铅色的云里落下,柳絮般飘飘荡荡地飞过了天空。

      “姑娘……”桃枝收回了视线,却看见姑娘还仰着头。雪白的兔毛领子里露出一段纤长的、细腻的脖颈,有雪粒子钻了进去,她依旧浑然不觉望着天空,像一个着了迷的孩子。

      “原来这就是雪。”她从嘴边呵出一团白气,笑眼弯弯地转头过来对着她说话,“它原来这么冷。”

      这句话简直是没有道理极了。

      哪有雪是不冷的?叫随便哪个破庙里的乞丐都知道冬天的雪有多冷。

      桃枝想。

      长安的冬天本就冷,下了雪,冬天就冷得更加难熬。不过没关系,长公主府里从不会短了她们这些婢女的炭火,因此这句话就这样简单地从桃枝心里滑了过去。她没有来得及细想,更没有来得及琢磨姑娘声音里那点几不可闻的迷茫,就听到另一道女声从屋内响起。

      “想清楚了吗?”桃枝听见公主这么问道。

      桃枝赶紧跟着两个姑姑一起行礼。

      “嗯。”是姑娘的声音。

      桃枝悄悄地抬眼,看见昭宁长公主已从屋内走了出来,站到了姑娘身边。而她的姑娘像只雏鸟一样依偎在了公主的怀里,又笑嘻嘻地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就这样轻轻地落进了雪夜里,像一片没有什么分量的雪花,被风一吹,飘进了无边的天地。

      可所有人都听见了。

      她说:“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阿娘带我进宫面圣就是。”

      翌日,上独召昌平郡主。昌平郡主入宫叩谢圣恩。

      *

      从宫里回来的昌平郡主正斜躺在美人榻上,她最得力的婢女正拿小锤为她轻轻地敲着手。

      “……郡主,圣人可是日角而隆准,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紫气覆面,不怒自威?”

      “你哪儿学来这些词?”昌平郡主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听郡主这样问道,新晋为一等婢女的小桃枝不免有点泄了气,哼哼了几声,小声道:“长公主替我们这些从小进府的婢女请过知书的嬷嬷当西席,奴婢还是勉强念过几本书的……哎呀,郡主快说呀。”

      新晋为昌平郡主的晓山青也依着她的话仔细回想了一下。

      那确实是一个很有威仪的中年人,高高地坐在书案之后,但声音又很平和。

      “你过来。不必叫我圣人,喊我阿舅就好。”这是圣人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于是晓山青抬头看了看圣人。他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紫气覆面,不怒自威”之相,反而有点疲惫,像一个寻常的四五旬的家翁,正招手叫小辈过去较考学问。

      “……倒也没有,圣人待我随和的很。”

      “……那,那郡主可见了太子?”

      “确实是见了。”晓山青懒洋洋地答道。

      桃枝紧张地追问:“太子殿下可是真如传闻之中一般龙凤之姿,天日之表?”

      “嗯……是吧?”晓山青如实道,“你们为什么都那么喜欢太子?”

      “那还用说吗?整个长安城,就是算上崔、王、陈、陆的那几位公子,太子也是最……最……”

      小桃枝忽然就羞怯了起来,哼哼唧唧地不再说话。

      晓山青不得不自己补全这句话:“最温和知礼的?最英俊潇洒的?最玉树临风的?”她忍不住咂咂舌,“但若说生的好看,也没好看到……反正我见过更好看的呢。”

      晓山青伸手过去掐了掐小桃枝的脸:“那个才叫真的好看,他站在你面前假模假样对你笑的时候,你怕是连眼睛都舍不得眨。”

      桃枝呜呜呜地叫了两声,停下了手里的小锤,好奇道:“郡主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明明郡主的官话说的那么好,还总是哄奴婢是从山里来的。”

      “没骗你,你的郡主当真是从山里来的。”晓山青闭眼答道。

      这可算不得什么谎话。

      *

      甘宁十六正月初十,长公主为昌平郡主设宴。有清河崔氏、琅琊王氏、京兆陆氏、英国公夫人、靖国公夫人等命妇携女应邀而来。次日,崔氏并王氏的小辈送了帖子来邀昌平郡主。

      甘宁十六正月十五,上元节宫宴。

      对晓山青来说,所有宴会都是一样的冗长又无趣。

      在她变成“昌平郡主”后,想要登门拜访她的人多如过江之鲫,每日收到的帖子都有厚厚一叠。那些薰了梅香、梨香还有不知道什么香的小帖被桃枝安置在一个带了锁的桃木匣子里,不过十日的功夫,就快要放不下了。

      阿娘并不拘着她,晓山青也乐得轻松自在,总在宴会中悄悄溜出去。不过在这场上元宫宴之前,齐云姑姑还是抓到了她,盯着她把长安城里的世家谱系都背了一遍。

      禀烛到天明的晓山青如今正坐在了明亮的琉璃宫灯、金灿灿的屏风与华美的壁衣之间。旁边的火盆里点着上好的银丝炭火,墙壁里椒泥散发的辛香与雕银莲花香炉里的水沉香一起细细密密地包裹住了她,将她熏得昏昏欲睡。

      上元佳节,宫中更是张灯结彩。太极宫里的人不多,但都是平日里颇受圣眷、又互有姻亲关系之人,算是一个“小家宴”。圣人独坐上首,旁边是王贵妃与崔贵妃两位各有千秋的美人。左下侧的首位是昭宁长公主,右下侧则是穿着一身华贵锦袍的太子。再往下是几位老王爷,功勋在身的国公及其家眷。小辈被排在最下面,晓山青对面是尚未封王的皇子与尚且被奶娘抱着的公主,旁边则是几个县主与国公府里的姑娘——真是满室的王孙勋贵。

      有两三宫女垂眸在她身边服侍,行走之间,只有环佩发出轻轻的碰撞声。她左右的贵女也均是安静地坐着,面前的瓜果美食不过沾一沾口,几乎动也不动。

      晓山青看了看她杯中的残酒,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她这样一个初来乍到、来路不明、还“父不详”的郡主竟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她侧头望向阿娘。

      上首君臣已酒过三巡,几个老国公已面红酒酣,聊起了年轻时的趣事。阿娘独自一人坐在连枝灯璀璨的光里,似乎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微微地朝她笑了笑。

      晓山青也忍不住微笑了起来。

      是了。

      她与这些人也没什么区别。

      他们绝大多数人坐在这里,是因为他们有着尊贵的父亲、尊贵的丈夫。而她坐在这里,则是因为她有一个尊贵的母亲。

      有什么分别呢?

      没有分别。

      她甚至可以比她们更加骄傲——因为她的阿娘那样厉害。她上过战马,打过契丹,回忆起战事时能让那几个老国公拍着大腿叫好,恨不得亲自冲过来给她倒酒。

      她应该比她们更加骄傲。

      *

      靡靡的丝竹之音慢慢退下,热酒添过一轮又一轮。

      宴会将散,圣人一时兴起,要带着几位老国公等上宫城看灯,一众人自然也跟在后面。

      出了太极宫,有宫人提灯带路。那几个自幼相识的姑娘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一起,悄悄说起话来。走在她们前面的晓山青也分了一点心神,悄悄留了一个耳朵。

      几个姑娘互相使着小眼色,还是英国公家的陈三姑娘先开了口:“问雪,今日你可与昌平郡主说话了?”

      被喊作“问雪”的崔家姑娘低声道:“打了个招呼罢了……我哪里敢在宫宴上乱来。”

      “……你们可听说那个了吗?”

      “哪个哪个?”

      几人凑做了一团。晓山青也忍不住竖起了耳朵。

      “就是那个……我听说昌平郡主是幼时有了什么机缘,被老和尚带走出了家,年满十六,修行圆满,这才能再续红尘亲缘……”

      晓山青:“……”

      你们应该也不会认识什么别的老和尚了……那这个老和尚不会刚好是那个赠玉的护国寺住持,又刚好叫什么了悟大师吧?

      “不不不……我听说呀,是郡主幼时身子不好,被长公主送去了蓬莱仙山上清养,蓬莱的仙长们是等郡主好全了才肯让郡主下山呢。”有人压着声音道。

      晓山青:“……”

      ……这个倒是对了一半,前半截对了,但后半截是一个字也没对上。

      “错了,错了。我听说是郡主是先天命里有缺,被云游的道人带去修炼了。如今才被司天监的少监找到呢……”姓王的姑娘捧着袖炉道。

      晓山青:“……”

      晓山青若有所思。

      她猜,大概,是阿娘怕有人拿她“流落在外”的经历做文章,所以抢先放了什么风声出去吧?

      “那为何我那日去昭宁长公主府里赴宴,长公主对我阿娘说郡主只是体弱……”崔姑娘似乎还在为她据理力争。

      “但是……”

      这些不过十五六的姑娘又争了起来,像一群可爱的小狸奴。

      晓山青难得地想起来一个故人来。

      陆姑娘在长安时也该是这副样子吧?

      与这群金玉一样的贵女一起,饮茶作诗,焚香对弈,踏雪寻梅,这天地间应该全然没有能叫她们烦恼之事。

      “……阿青妹妹在想什么?怎么不知不觉走起神来?”耳边忽然响起男子醇厚的声音。

      晓山青回头看了看队伍。城墙上难免逼仄了些,她刚刚走远了几步,落到了一边。而本来跟着她的小桃枝似乎一时被烟火晃了晃眼,没有跟上她的步伐,正在不远处有些慌乱地找她。

      “想起了一个故人。”

      晓山青捧着袖炉站在原地,只露出一个懒洋洋的笑来,随口敷衍道:“我从山里来,不识礼数,还请太子哥哥见谅了。”

      “妹妹说笑了。”太子不在意地笑笑。

      他低沉的笑声钻进耳内,晓山青莫名觉得有些难受。她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殿下,还是唤我昌平吧,我还是比较喜欢舅舅新给我的封号。”

      太子的眼神在暗色中微微闪了闪:“也好。”

      “那昌平妹妹若在宫里看中了什么,尽管同孤说。不论是什么书画孤品,还是金玉珊瑚,孤立即遣人把东西送到长公主府上。”

      晓山青:“……”

      唉。

      今天她沉默的时间实在是有些太久了。

      但是——太子他在干嘛?

      他是在炫耀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还是在炫耀他稳固的太子之位?

      又或者是说,她看上去有那么好骗——与那团还在与小雀儿一样叽叽喳喳的贵女一样好骗吗?

      唉。

      在陆瑶光再次回到长安、梦里的一切再次开始转动之前,晓山青原是准备安安心心地呆在阿娘身边的——眼下,她改变主意了。

      “我在山上清养……确实没见过这样漂亮的花灯。”整场宴会中一直提不起精神来的昌平郡主忽地站直了身子,眼波轻轻地一转,在一刹那间变得天真又明媚了起来。

      “这个,”那双与长公主极其肖似的眼睛里闪着光,就这样直勾勾地、好奇又妩媚地看着他:“是旁的妹妹都有,还是光我一人有?”

      太子看着她,露出了一个春风拂面般、温柔得能把人溺死的微笑来。

      他柔声道:“在孤这里,自然是妹妹独有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宫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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