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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长安 ...


  •   “阿伯,前面还有多远才到长安城嘛?”

      驴车上的少女探出一个脑袋来,操着一口很不熟练的官话,比比划划地问道。

      她抱膝坐在一筐筐新鲜的果蔬之间,头发上包着一条灰扑扑的、看不出什么颜色的头巾,怀里抱着一顶黑色的帷帽和一个包裹。

      她穿得单薄极了,一条暗色的夏裙,外面罩了一件掺了棉絮的夹袄。秋末的风吹在她身上,冷得她打了寒颤,抱着胳膊又往两个竹筐之间缩了缩。

      “快喽,快喽。再有两三个时辰,午时前必能进城门。”赶车的老阿伯得意地觑了一眼前面那头健壮的小毛驴,“我们主人家是长安城里顶顶有名的举人老爷,守城门的差爷向来不会为难我们。”

      晓山青点点头,又想到前面的阿伯看不到她的点头,赶紧出声:“哦,好,麻烦阿伯了。”

      “不麻烦,不麻烦。”驴车顺着官道边缘“嘚嘚”地前进,阿伯笑呵呵道,“姑娘给的报酬太多了,若不是还能顺路送一送姑娘,我们家里人可要心里难安。”

      她给的报酬确实很多。

      一匹精疲力竭的老马,虽不能杀了吃肉,但也能抵得上三匹布,一斗栗米。若是这户人家再辛勤一些,每日割些马草让它好好地养上一养,这马未必不能换上一把铁犁,一匹漂亮的丝绢,然后再给他家待嫁的姑娘舔上一朵漂亮的珠花。

      而她仅仅要了几口饭食,与她身上这件夹袄。

      此时天才蒙蒙亮,官道上没有什么车马,他们这辆小驴车依旧不敢走在黄土路的中央,只沿着官道边缘小心翼翼地前进。

      偶尔有一人一骑从远处而来,黑甲上的寒光一闪,在一片烟尘中绝尘而去。

      “这是平州来的信使。”老伯把车停住路边避让的时候道。

      “平州?”

      “又要入冬了,那些契丹蛮子必会挑这个时间南下,好掠夺我们的猪羊过冬。”老伯哼了一声。

      “契丹人是年年都来吗?”晓山青问。

      “姑娘不必害怕,平州还离这里远着呢。”老伯笑道,“圣上贤明,我朝又是养精蓄锐,厉兵秣马,此番必能将他们打得有来无回。”

      晓山青也跟着笑了笑:“圣上确实是贤……”

      话音还未落,前方忽然传来了马蹄声。地面好像震动了起来,像是有一场骤雨,一场飓风卷过。

      晓山青猛地直起身子来,悄悄把手按在了腰间。

      官路尽头有烟尘腾起,仿佛黄龙翻滚。

      有一匹如白玉一般的白马当先抢出,白马银鞍之上,是一个面如冠玉的少年。剑柄上的红绸还在随风飘荡,他一面大笑着勒马一面回望,额间的墨色锦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含章今日怎么这么慢?可是没用朝食,没了打马的力气?”

      接着第二骑、第三骑跟着冲来,马上均是英姿勃发的少年,腰配长剑,背负弯弓。又有侍从追来,皆是弓马齐全,牵黄擎苍。

      有人大声回应他:“涉川,涉川!可莫要自说自话了!乾坤未定,今日拔得头筹的还未必是你!”

      这一行人就这样互相呼喊着名号,哄笑着呼啸而去,像一团彩色的云霞飞过,只留下漫天未散的尘土。

      等他们的背影全然消失在官道上,阿伯才慢慢地把驴车往路面上赶。

      “……看着不像寻常富家子弟。”晓山青低声道。

      晓山青认不出那些幡旗上的云纹,但她也能看出他们的锦袍价格不菲。更何况他们带的猎鹰看上去那么漂亮,身姿挺拔,目如闪电,顾盼之间神采飞扬。

      但她也只是来得及仓皇看上那么一眼,就低伏着身子,躲到了竹筐之间。

      她似乎被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但这一瞥很快就从她头顶掠过去了。看她的人似乎只是不满于她贸然的凝视,但大度地未与她计较。

      晓山青眯着眼睛看向他们留下的烟尘,一边安抚着怀里的白仙,一边抽出一只手凭空指了指他们:“……长安也有纨绔子弟?”

      “哎呀呀,什么子呀弟呀……”阿伯道,“那些可都是侯府王府里的公子,都是天生的贵人,贵人!”

      “……怎么不算纨绔子弟了?”晓山青哼哼。

      平州战事要起,又正值农忙时节,还有闲去呼朋唤友地打猎,就算不是纨绔子弟,那也是富贵闲人。

      老阿伯“哎呦哎呦”地连道了几声罪过,又回头瞪了她一眼:“你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还是莫要逞这些口舌之能,若是一个不好,叫有心之人给听见了,那些贵人不得剥了你的皮!”

      她倒确实剥过人皮,不过是别人的皮。

      这一路上遇到过几家黑店,几个心怀不轨之徒,晓山青都请他们吃了一点苦头。也不多,不过是用剥皮蛊让他们尝尝皮肤一点从身上剥离的感觉罢了。

      可如果是有人要剥她的皮……

      晓山青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些贵人要我的皮做什么?我的皮薄得很,还不如羊皮、马皮好用。”

      驴车又晃晃悠悠地驶在路上了,这回阿伯没瞪她,只是摇了摇头:“贵人们的消遣多着呢,前朝不是还有什么美人鼓、美人扇吗。姑娘是为了寻亲来的长安,还是莫要多生事端好。”

      *

      他们这般升斗小民与贵人出入的自然不是同一个城门。

      阿伯把驴车赶到了延平门,城门口正排着长长的队。

      有人赶着城外收来的猪,愁眉苦脸地数着腰间钱袋里的铜板。有能干的妇人带着一串的孩子,胸前挂着一个,身后背着一个,手上还牵着两个,似乎是要进城探什么亲。还有高鼻深目的胡人,带着载满绸缎与香料的驼车,正用着生硬的官话与城门口的人叙旧。

      空气显然是不好闻的。猪羊的膻燥、牲畜的粪便味与旁边食摊上与胡饼热烘烘的香气混杂在一起,变成了一种浓郁又呛鼻的味道,沉甸甸的,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晓山青看着城门之上从右到左、由黑漆描的“延平门”三个大字,实在有些难以置信。

      眼前的城墙确实很高,上面也有几队威风的甲士在巡逻。赤红的旌旗在风中舒卷,似乎也颇有几分凛凛的气势。

      但是那青石铺成、能让数辆马车并行的大路呢?可以依依送别的长亭古道呢?据说吹起来很柔和、很让人想流泪的拂面清风呢?

      这一切好像与她梦中那个长安、与陆瑶光讲给她的长安,都有些不一样啊?

      ……风卷起了一撮黄土。

      晓山青确实咳得眼角闪出了一点泪花。

      浪潮似的喧嚣声夹杂着千百种气味,劈头盖脸地将她这外乡人淹没。在这片声浪里,她的心里开始回响起一个声音,有点像质问,又有点像单纯的疑惑。

      这也是长安吗?这也是长安吗?她问自己。

      这里好像也是长安——那天底下还有两个长安不成?

      *

      待守城的卫兵慢吞吞地校验完两人的身份,反复盘问了籍贯、来由,还挑开驴车上盖着的茅草翻检了片刻之后,日头已明晃晃地挂在天空正中。阿伯将晓山青放在了路边,就急匆匆地赶着驴车往士人居住的开明坊去了。

      抱着包裹的晓山青就这样蹲在市廛的墙根下,显得有些可怜兮兮。

      “来来来,都让一让,都让一让!”

      有人赶着牲口匆匆忙忙地往这个方向来了。似乎嫌弃她站的位置占了路,还有点蛮横地瞪了她一眼。

      “……哎呀,借过,借过!可要当心喽,刚烫好的酒!”

      那个当垆卖酒的圆脸小妇人游鱼一样穿梭于酒客之间,眼旁的褶子像一朵温柔的花。

      当然她压根没有对着晓山青笑。

      ……好吧,她也觉得自己不像是那种会有余钱走进来打酒的客人!

      等她有了闲又有了钱,必然也要大方地在往桌上拍上一串铜板,然后拍着自己肚皮大声嚷嚷“劳烦姐姐替我热上一碗酒来,再切上几两的好羊肉!”。

      晓山青自觉地抱着包裹站得远了一些,不再挡在酒垆的门口。

      蒸笼揭开后白茫茫的水汽腾空而起,蒸糕的甜香和烤饼的焦香顺着水汽一起飘散过来,钻进鼻尖。远处有人在卖力地叫卖:“白糖糕!松子糕!新出炉子的糯米糍!西市张记,顶顶好的点心!”

      忽然有几个总角孩童追逐打闹着朝她撞来。晓山青灵巧地往外滑了一步,擦着衣角躲开了这一下。

      没撞到人的几个孩子面面相觑,有些不忿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忽地猴子一样钻入了人群,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晓山青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安抚住了身上乱动的虫蛇,又举起了怀里的钱袋,得意地朝他们跑走的方向晃了晃。

      她忽然高兴起来。

      “……这里就是长安!”

      她没有走错了路,她只是走进了一个不一样的长安!

      某个正与她擦肩而过的行人忽然听到这少女说了一句什么,奇怪地抬眼望了过去。

      “这里不是长安,还能是哪儿?”他刚想骂骂咧咧地说上这么一句,却发现一恍神的功夫,他已寻不到刚刚那个背影了。

      人群涌动。

      刚刚还呆呆地站在那里的少女已经走入了人流之中。像一滴雨水流入了小溪,汇入了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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