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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芙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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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
一片金黄的叶子打着卷儿落下,扑入了树下厚厚的落叶堆中。
一条很风雅的小溪弯弯曲曲地流向亭子,溪旁栽种的木芙蓉正开着团团的花朵。
一阵风吹来,亭子四周的青帐在风中轻盈地鼓动起来,仿佛云间仙子垂落的广袖。
晓山青穿过了太平坊与开明坊,趁着暮色来到了这个叫芙蓉园的私邸。
此处是芙蓉园的后园。主人家正在前面临水的轩榭里设宴,因此少有仆役出现在此地。有笙箫隐约穿廊而来,偶有二三婢女步履匆匆地提着灯穿过月洞门。罗裙拂过石阶发出轻微的细响,反倒衬得四下更加静了。
晓山青从园子的西南角悄无声息地翻墙而入时已是华灯初上的时候。天色已暗,她仗着夜色掩护,越发得肆无忌惮了起来。眼下她正一边往嘴里塞着亭子里顺来的糕点,一边旁若无人地在后园闲逛。
她进不去前园。赴此宴的客人非富即贵,不仅赴宴的名单已经过重重筛选,宴席周围也守卫森严。晓山青试了又试,既然无法像在荆州时那般扮作杜府婢女,也没办法伪装成敲门求食的乞儿——无论怎么样,她都绕不开那些藏在各处的隐晦目光。
不过一个人进不去的地方,一条蛇未必进不去。
晓山青蹲在溪畔的柳树下,从袖子里面放出了白仙。
自从出了苗疆,这一路来实在没有太多用的上白仙的地方,而赶路时有一条白蛇盘在她的颈上也委实太打眼了一些。于是晓山青便把她的蛇蛊连带着白仙一起收进了袖袋里。两个月来,白仙呆在方寸之地,越发地懒了起来,常常一睡便是四五日,醒时便等着晓山青投食,全忘了一条蛇本该有的样子。如今头一遭被放出来,它似乎还兴奋了起来,竖着身子眼巴巴地盯着晓山青,期待着她从哪里掏出什么活食来。
“走,到你干活的时候了。”晓山青点了点白仙的脑袋道,“你去前面亮堂的地方看一眼阿娘在不在这处。”
白仙显然没搞明白她要干什么,盘在她腕上一动不动,只用一双黑豆似的小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去呀。”晓山青催促道,“顺着水过去,小心些。”
白仙不满地甩了甩尾巴,还是不动。
“……哦,我忘了,你自打从蛋壳里被我孵出来的时候就没见过咱阿娘。”
晓山青抓了抓头发,把白仙捧到了面前,继续跟它大眼瞪小眼,“但是你忘了,我也没见过。”
“你先去帮我探探路,我偏偏不信,这世间哪有没有什么密不透风的地方。”她想了想,又叮嘱道,“当心些,长安可不是苗疆,可别一不留神就被人抓了去,我可上哪儿救你去?等我找着了你,你恐怕已经成了一道蛇羹。”
白仙与她僵持了一会儿,还是认命般地扭动身体,勉勉强强从她的手腕上滑了下去。
细长的蛇影在那些芳草与奇石之间闪过,静默地滑进了那道曲折的溪流,潜入了水流深处。
晓山青遥遥地望着小溪的上游,那个灯火通明、恍若白昼的水榭。那里的烛火是那么明亮,似乎能将周遭的夜色逼退几分。婢女纤柔的身影被投落在长长的帘幔与屏风之上,有人在斟酒,有人在布菜,有人如影子一般幽静地站着,像一尊美丽的花瓶。在她看不清的角落里,似乎还坐着几个乐师,指尖拨弄着古琴,轻而悠远的乐声就这样在夜色里如涟漪般慢慢荡开。
太亮了。晓山青微笑起来。在那么美、那么亮的灯火之中,还有谁会注意脚下,注意花木下的阴影,注意那在夜色中潺潺地流动着的小溪呢?
白仙很快就完全消失在了她的视线里。
身后传来了轻快的脚步声,有婢女捧着装着清茶与醒酒汤的漆盘走来。晓山青翻身跳到了一棵溪水边的柳树上,等着她们像其他婢女一样目不斜视地从树下走过。
可偏偏有一个生着一双杏眼的婢女悄悄放慢了脚步,左右瞧了瞧,拉住了一个相好的小姐妹,就在柳树下停了下来。
“……好姐姐,你今日可瞧见了太子殿下了没有?当真是龙章凤姿,非我们这等凡尘俗世中人可直视的。”杏眼的婢女低声道。
与她相好的小姐妹也压着嗓子道:“我哪儿有你那样的胆子!只敢远远地瞧上一眼,正看见太子殿下正与昭宁长公主殿下说话。”
“今日是什么日子,咱们大人怎么就请来了这两位顶顶尊贵的贵人!”杏眼的婢女叹道。
“……我倒是隐隐约约听说了一些,你可记得那日我奉冯姑姑的令去给大公子送茶点?恰好大人也在,我听大人的意思……”那声音更低了,像是在空中轻轻晃荡的蛛丝,“似是长公主与太子殿下正为朝堂之上的事情争执得厉害,让圣人都动了气。咱们大人愁得很,此次特意在芙蓉园做东,又请了张御史张大人、户部的王大人、大理寺卿洪大人几位大人作陪,正是要在姑侄之间转圜说和呢。”
“可我瞧着太子殿下与长公主殿下今日言笑晏晏,相谈正欢,并未……”
两人的私语很快被打断了。
有一个面色严肃的姑姑朝她们走来。两个小婢女俱是噤了声,低着头朝姑姑伏了伏身。
“冯姑姑好。”
“冯姑姑好。”
好在这位冯姑姑并未斥责她们偷闲,只是看了看她们手中的漆盘,嘱咐她们快些带着清茶与醒酒汤过去。
两人连声应喏,端着盘子急匆匆地向前园方向小步跑去。
等这两人走远,蹲在柳树上的晓山青才慢慢松下一口气来。
她来的地方确实没错,只不过太子也在这里罢了。
一国储君出行,有东宫侍卫相随,暗中也必有高手保护——水榭周围的防卫便可见一般了。她能混进后园,委实是运气过于好了。
……她的运气真的有那么好吗?
晓山青的心里升起了一丝犹疑。
她忽然捕捉到了另一道轻得几乎无法听见的呼吸声。
这黑暗之中不只她一人,有人在看着她——就在她身后极近的地方!
晓山青慢慢地转身,一把匕首已然无声无息地横在了她颈侧,刃口冰凉刺骨,紧贴着她的皮肤。
“……说,你是谁派来的?”那人用粗糙到像是在砂砾里滚过一遍的声音问到。
晓山青的眼力一向很好。她能在苗疆的黑夜里赶路,是因为以她的眼力能看到黑暗中绝大多数旁人看不见的东西。
啊,这个绝大多数东西之中,并不包含“鬼”这种存在。
但眼前这个人,确实让她分不清他到底是人还是鬼。
他像宋寅一眼以黑巾蒙面,但晓山青依旧能看清他露出来的那半边脸上密密麻麻、扭曲狰狞的疤痕。彷佛大火燎过一般,没有眉毛,没有头发,没有睫毛,只有那一双黑洞洞的眼睛,毫无生气地、死水一般地盯着她。
见她不回答,那匕首又微微地向前逼近了一点,在她的脖子上留下了一道血线。
“……我自己来的。”晓山青不得不开口。
但这显然不是那鬼……那人想要的答案。
他一声不吭,几乎是用一种冷酷的姿态表明了他的态度——他把匕首又逼近了一点。
“真的是我自己来的,从外面那棵歪脖子树那里跳进来的!”晓山青闭着眼睛大声道:“那些劳什子的张大人、王大人、洪大人,我一个都不认识!”
“但是,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他……”她忽地停了下来。像是承受了什么巨大的痛苦一样,后半句话就这样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这拙劣的、骗不到任何人的演技。鬼面人冷冷地看着她,握刀的手稳如磐石。
她还在那里假装着开不了口,眼神越来越惊恐,越来越惊恐,她忽然张嘴干呕了一下——一只猩红的甲虫就这样出现在了她的舌底。
那是……什么?
根本没有任何能够思考的间隙,那甲虫甲虫已经骤然暴起,撞向了他的面门。几乎是同时,大火烧灼般的剧痛已经从碰撞的地方泛起,蔓延到了他的脸,然后是头颅,继续往下,往下……几个呼吸之间,疼痛已经擒住了他的心脏。
尽管他竭力把匕首向前一送,那个少女已经后仰,如柳条般向后一折——匕首寒光一闪,不过把她抛过来的帷帽切成了两半。
偏偏就在此时,远处的水榭里骤然喧哗了起来。
“来人!有刺客!有刺客!”
“快!保护太子殿下!保护太子殿下!”
“长公主殿下!殿下莫要上前!”
箭矢的破空声、瓷器摔在地上的破裂声、婢女的尖叫声接连响起,鬼面人骤然分神望去——但仅仅是这个瞬间,那少女已经挣脱了他的束缚,在几个起落之后飞出了这个园子。
“……”
鬼面人看着她离去的方向,没有再追。只强忍着体内的灼痛,从怀里掏出了一只小巧瓷瓶将里面的药丸囫囵咽下,向水榭的方向疾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