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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山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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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山青换上了一条新的罗裙。
她鲜少穿这样鲜亮活泼的鹅黄色,因此感到有些新奇。
揽镜自照,镜中倒映出的是一寻常汉家少女。细头簪,双螺髻,耳边坠着一对小小的珍珠耳铛,除却眉间的花钿点的略有些歪了,似乎与旁的姑娘并没什么区别。
明亮的日光从窗绢破损的角落漏了进来。细细的尘埃在光里旋转,晓山青也顺着这束光的方向从里往外望去。
远处是一重又一重的曲折长廊,修竹与古木环绕,其中隐约露出屋舍飞起的檐角。有年轻的婢女领着郎中从长廊走过,脚步匆匆地走向前方那座精致的小楼,也有人捧着水盆与热腾腾的汤药穿行其间。她们刻意地放轻了脚步,但又免不了在彼此擦肩而过时交换一个眼神,或者停下来轻轻地说上那么几句话。
有风托着这些切切的私语来到这间偏僻的屋子。于是晓山青凝神听了听,越听越觉得有些好笑。
“……阿青姑娘?”碧纱屏后的人影伸手扣了扣屏风的边缘。
晓山青放下了手里的铜镜,漫不经心地绕过了屏风,站到了宋寅面前。
“你可听到了她们在说什么吗?”
她像一只歪着头看人的鸟雀一样打量着他:“她们说陆姑娘被人从山匪窝里救出来啦!”
“你猜是谁救出来的?”她兴致勃勃地学着那些婢女压低声音交谈的样子,学得惟妙惟肖:“哎呀呀,哎呀呀,是杜家二郎!他亲自带人剿灭了山匪,将妹妹毫发无伤地救了回来!”
宋寅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阿青姑娘说笑了,事关小姐声誉,杜家才出此应对之策。杜二郎是清正君子,他以名声担保小姐无恙……杜家已是尽全力维护了。”
“这有什么,”晓山青哼道,“便是有恙,山高路远,也传不进长安。等她回了长安,自去过她的快活日子,又能怎样?”
“……”宋寅生硬地转移话题:“这身衣裙很适合阿青姑娘。”
“你是想说,我现在看上去更像个汉人了?”
“……是。”
立在他面前的少女收了往日惯用的银饰,换上了杜府婢女的装束。若不是宋寅一路跟着她从那苍莽的山林里走了出来,他决计不会相信这眼前的少女浑身上下都藏着苗疆的毒物。
晓山青笑了。
她举起了刚刚从妆匣随手捞来的小扇,从扇面下探出了一双弯弯的笑眼:“我没有与你讲过我阿娘是中原人吗”
“她不仅是个中原人,她还是个美人。”她抿着唇,笑嘻嘻地说,“我虽没亲眼见过阿娘的模样,但我年幼时见过阿爹给阿娘描的小像……我的眼睛生得与我阿娘最像!”
她确实有着一双很美的眼睛。明亮又灵动,笑时像含着能溺死人的蜜糖,不笑时又像盛着深秋最冷的霜。
宋寅莫名在这短暂的一息里有些失神——他有在哪里见过这么一双眼睛吗?
是在哪儿呢?长安吗?
兴云阁?百会楼?五街十二坊,天上明玉堂?
他还想再细细地想下去,但这把小扇已带着一股清甜的香气扑到了他面前,在他眼前轻轻一扇。
原来她身上是有香气的。他不由自主地想到。
他原以为她会更像洛神山鬼——这般饮风食露、能融化于这天地之间的精怪。但他又忽然发觉这香气并非是来自于她的手,而是来自于她手中这把的小扇。
这屋子的主人原是杜府一个不受宠的庶小姐,几年前已被远嫁。因这小园位置偏僻,无人往来,屋子便也慢慢地闲置了下来。寒来暑往,窗绢被虫啃噬出了小洞,妆匣与铜镜也蒙上了灰尘。但房间仍然有股脂粉的甜香,昭示着这里住过一位青春年少的少女。
如今晓山青自由自在地摇着这把主人家遗留在此处的小扇,手上也自然而然染上了这点靡靡的余香。
“姑娘想去长安?”宋寅忽然问道。
“嗯?”晓山青奇道,“怎么,你想毁约不成?”
“不。”对面那个年轻人像是陷入了一种复杂的、深沉的思绪,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话:“我只是觉得……姑娘好像本就该在长安。”
在长安。在梨花暖香之中。在连枝宫灯璀璨的流光之间。在高高的墙、朱色的大门、长长的白玉台阶之上。
她似乎本就该在高台之上。就像一滴雨水本就应当流入小溪,然后汇入河流。
——宋寅的脑海里忽然闪过这样的想法。
但对于晓山青来讲,她并不是很想知道宋寅到底想到了什么。
她当然看得出他还想再解释一点什么,但她已经不耐烦听下去了。她的耐心本就不多。尤其在一些她并不感兴趣的事情上,岂止是不多,简直称得上很少。
因此她懒洋洋地截断了这个话题:“停,我要的东西呢?”
“在这里。”被打断的宋寅并不生气,转身递过来一个双层油布缝制的包裹,“里面有火石,盐,茶饼,银票,几套方便赶路的衣裳,还有够吃十来日的干粮。”
他又递过来一顶宽檐的、带着一圈垂帷的黑色斗笠:“还有帷帽。”
晓山青接过这顶帽子,等着他递过来最重要的东西。然而等了半晌,宋寅还没有动作,她忍不住催促道:“还有呢?”
“还有你要的路引……”宋寅顿了顿,“假路引还需要几日才能办好。”
晓山青瞪圆了眼睛:“还有几日?几日?几日到底是几日?”
“……三日,至少还要三日。”宋寅低声道,“我们这样的身份是需要……这个,但也没办法即刻变出这样东西来。更何况假路引还需仿造官府校验的章。”
“你去偷一个来不就成了吗?杜二郎的书房里不就有许许多多的章吗?”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就这样带着满满的狐疑地看着他,“石头的,玉的,木头的。”
此刻她又变得像一个没什么城府、也没什么危险的孩子了。她说得理直气壮,因为过于理所当然,甚至还让人觉得她还有一些可爱的、接近于“不谙世事”的天真。
“……杜公子确实是在官府当差,他的书房里也确实有些私章。”宋寅解释道,“但为官者最忌公私混为一谈,杜二公子平日里办差的公文与官印必定放在公府,由专人看守。”
“哦?那你们真的还能……仿造公章?”她似笑非笑道。
“奇淫巧技罢了,不足一提……不过要委屈姑娘要在杜府中扮作婢女,多呆些时日。”
“……在杜府蹭吃蹭喝倒也没有委屈到我。”晓山青理了理衣袖,“这个地方很少有人来。便是有人来了,我也有法子对付。”
“哦,陆姑娘的病怎么样了?”她忽然想起了那些被婢女急匆匆带进远处的小楼、又一一被客气地送出来的郎中,“还是不见好转吗?”
“还是不见好,依旧是反复高热,梦中多惊。”提到这个话题,宋寅又蹙起了眉头,“有一个老游医说,小姐此次大病是因为弄碎了随身的墨玉,没有墨玉护心,中了心邪。”
“……什么什么什么心邪?”
晓山青沉默了一会儿,“你不如直说是被谢歧吓的。”
那一日陆瑶光虽被宋寅救了下来,却好似将魂魄遗落在了那里。从离开寨子时起,她便一直处于一触即溃的状态,而晓山青找到他们的那一日夜晚,她身上已是忽冷忽热,昏昏沉沉。杜府延请名医,又寻了无数郎中与游医,用了无数个方子,依旧不见效果。直至今日,又是足足三日了。
在她曾经的梦里,陆瑶光可没有经历过这场大病。不,不如说梦里的那个陆瑶光从头到尾都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从被暗卫护着逃出山匪的据点,到与暗卫失散在林子,再到被出门办事的谢歧所救,她简直是毫发无伤。如果不是陆瑶光真的就这样“完整”地出现在了眼前,晓山青绝不会把这个梦当真。
而在陆瑶光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一刻,她就开始推想、揣测、忖度。
她把“谢歧”和“陆瑶光”当做棋子摆弄。她冷冰冰地审视。她来回衡量。
但直到此刻——直到此刻她才惊觉陆瑶光真的是陆瑶光。
她是真实的,有血有肉的。
她是会哭泣的。
晓山青无法对岩石、枯骨与腐肉生出任何怜悯,但她永远会对浑身血淋淋地、对着天空发出第一声啼哭的雏鸟抱有柔软的心肠。
“她会好的。”
于是晓山青轻描淡写说道:“是杜府请来的郎中医术不精,诊不出苗疆的瘴毒罢了。”
“陆姑娘身弱,才有林瘴趁虚而入,如今既然已到了杜府,再拿水米多精养几日,不必用药,瘴毒自会慢慢解了。”
“若是你还是放心不下,今日入夜我再去看看她。”她慢慢摇起了那把罗扇,“我不比他们懂医,但他们也不比我会用毒。”
“我阿爹常说有一句话叫做医毒不分家,或许也有些道理吧。”
她提起了裙子,又绕过了屏风,把宋寅一个人丢在了原地。
再过三日,她就与陆瑶光彻底分道扬镳了。这个以陆瑶光为主角开展的故事将会彻底与晓山青脱开关系,此后她既不会再关心、也不会再利用这个名字。
她只想在长安找到她的阿娘,然后告诉阿娘,有人要伤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