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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三章 猎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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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遗迹之后,觞凉没对任何人提过这一切。
墨鸣也和往常一样,上学,写作业,弄脏衣服,挨自己母亲的骂,偷偷把脏衣服交给觞凉的母亲清洗,并穿走觞凉的衣服。
她的样貌恢复了觞凉熟悉的样子。
黑色的卷发,棕褐色双眼,黄白皮肤,红脸蛋。
但偶尔,情绪极端低落时,觞凉不再任由自己悲哀地愣神。
而是请求墨鸣再次带她回到那些地方。
在雪松林打滚,在绮海疯跑和喊叫,在古文明遗迹冥想。
她没有试过独自在铁架上按墨鸣的方式行走。
因为她没背过那些步伐。
而且她不想背。
她不想,也自认为不该,在墨鸣不在的时候独自前往那些地方。
然而,最初的担忧仍未完全消失。
她会失去墨鸣妈?
梦境里,蓝色的火追逐、锁定着墨鸣……
墨鸣向她袒露的那些事加重了这种担忧。
这挺和善挺有活力的一家三口,难道是从别处逃来的?
躲在这里生活?
要时刻提防被抓走?
被谁?
觞凉的眼前浮现出一些穿着长斗篷、与三棱锥为伍的身影。
光线切割着空间中的人体。
觞凉敲了敲额头。
不至于吧。
那些人只是梦境的产物。
但梦就一定是假的吗?
既然连无尽的雪松和大海都有可能存在……
觞凉望着天空。
暖风飘拂,梢叶摇摆。
正是明亮苍绿的仲春。
“九苍人。”
觞凉还记得,墨鸣用这个词称呼她。
是这个词儿吧?
九苍人。
这是什么意思?
还有次元锁。
次元锁是什么意思?
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呢——
她们日常生活和活动的地方,就是“次元锁”以内。
墨鸣带觞凉去的地方,就是“次元锁”以外。
因为墨鸣提到了。
在雪松空间放松,在绮海疯玩,在遗迹冥想之后。
“就回次元锁里面。”
那,或许墨鸣是从次元锁外来的?
所以,在次元锁以外的地方,她的样貌会发生变化?
不但样貌发生变化,和情绪有关的那些光、水和树叶之类的反应还消失了。
可这又是为什么呢?
想不清楚的事情,觞凉就不再想。
因为,对她来说,即使想清楚,也做不了任何事。
况且,有必要做任何事吗?
不过就是一天一天地度日而已。
有时候,觞凉不需要去雪松林打滚或去绮海撒野。
只想去古文明遗迹安静地坐着。
思考。
理顺一些事情。
比如,为什么又有人朝她大喊大叫了。
以前她不想弄明白这些事。
只是麻木地听着,伤心地消化着。
而后,带着隐约的沉重继续生活下去。
但是,当她坐在这个象征着伤痛、往事和不可挽回的失去的地方。
小小的悲伤便与宏伟的失落并驾齐驱。
于是她想到,除了“受害”“承受”以外,还有一种视角可以解释这些伤痛。
比如,活火山注定会爆发,春季的冰层注定会碎裂。
性格暴躁的人遇到了不顺心的事注定会发脾气。
有一些能量注定以这种形式释放。
这是宇宙中总归会发生的事。
而不是专门瞄准她而来的什么灭顶之灾。
因此,有些时候,一笑了之或悄悄躲开,比站在原地挨骂要好很多。
因此,觞凉喜欢去古文明遗迹。
一有烦心事,她就往那边跑。
“你把那里当庇护所啦?还是避难所?”
墨鸣开玩笑。
觞凉不知道该怎样告诉她。
不是庇护所,也不是避难所。
而是真理大厅,或真知长廊。
诸如此类的地方。
但墨鸣就这样将其视为“避难所”。
每次都欣然地带她前往。
并带上零食、饮料和坐垫。
直到神念重新启用驿道的那一天。
那是四月的最后一天。
一开始,她们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
放学时,墨鸣为自己种的什么东西发芽了而分外得意。
“它能像爆炸一样一拨又一拨开很多花!”
她说着得意地跳跳脚。
向天空丢了个苹果。
“厉害。”
觞凉望着苹果赞叹那盆想象中的花。
墨鸣大步向前,眉飞色舞,又抛接两下苹果,最后使大力高抛。
苹果消失无踪。
“真不错。”
墨鸣鼓掌喝彩,
“多漂亮的植物能术。多干脆利落的操作。”
而后,她就停脚,愣住了。
觞凉惊讶地看着她。
什么啊,不就是不小心说了个“植物能术”吗?
跟她一起玩了三年,觞凉早就习惯这些事了。
墨鸣转身就跑,脚底像抹了油。
她还拉着觞凉。
拉得有多紧呢,就算她手掌也抹了油,觞凉也挣不开。
觞凉彻底懵了。
只能驱动起呆笨的腿脚,跟着跑。
这种跑,很像逃跑。
觞凉回头望。
不管怎么说。
她确实看到了一些东西。
三棱锥。
以及,束着长斗篷的几何状的人影。
觞凉头脑一片空白。
怎么会。
这东西难道不是——
不是梦境的产物吗?
墨鸣带路,来到围墙后。
觞凉很不灵活。
胳膊在墙上蹭出个血道子。
她低低咝了一声,墨鸣好像才发现她还在这里。
“不对,你不用跑。”
墨鸣很愧疚。
而且,真让人看不懂,她还很伤心,
“这事儿完全跟你没关系。”
“我不跑。”
觞凉没懂她在说什么,
“你去哪我就去哪。”
墨鸣十分感动,但仍在犹豫。
觞凉紧紧抓住她的手腕,紧张地听墙外声音。
“去、遗址,或者松树林。”
觞凉指着铁架台。
“快、快走。他走近了!”
“我没听见。”
墨鸣爬上铁架台,诧异地看了觞凉一眼。
“你耳朵还怪好使的——”
觞凉跟着墨鸣熟练地翻上翻下。
直接通往古文明遗址的走法和先去雪松空间再去遗址的走法并不一样。
尽管慌张,她们还是准确无误地落脚在长草地上。
觞凉仍在尝试思考。
为什么梦里见过的东西会出现在她日常活动和居住的地方。
为什么他们会在这里?
别人看得见它们吗?
她一直在思考。
以至于没有立刻注意到,今天的古文明遗址比以往要吵闹
远方,灰色的云彩下,很多人聚集在那里。
“我们混进去。”
墨鸣一副很有头脑的样子。
“混进去?”
觞凉不解,
“但他们是谁?”
“没事,我已经逃难很多次了。”
墨鸣说。
“想要不被找到,往人堆里跑就对了。”
但那些人到底是谁?
为什么他们会出现在这里?
这里不是向来没有人的吗?
以上问题,觞凉一个也没问。
“次元锁”以外的世界,墨鸣更了解。
况且,正如墨鸣所说的。
她已经逃难很多次了。
墨鸣深吸一口气,往草地甩了一巴掌。
觞凉听到的声音就像上百根棉线同时绷直。
从脚下开始,草像延时摄影一样朝天空抽条。
随即,墨鸣滚了进去。
觞凉没在这样茂盛的草里玩过。
她本不想打滚的,可她走不稳。
两条腿在绳索一样的草堆里很快就摆不明白了。
她被墨鸣往前拖了一段,鞋底和裤腿和植物一起摩擦。
幸好到这季节她也穿着长裤。
觞凉开始感到绝望。
墨鸣却来了个前滚翻。
觞凉当然没跟着翻。
通过一系列乱七八糟的借力,她站起来跑完了最后几步。
真奇妙,在草堆里游了泳,还能活着站起来。
除了腿脚似乎有点拉伤,头脸胳膊的皮肤上有很多划伤,她几乎安然无恙。
更重要的是,从草地那头滚到这再混进这群人,就几乎不可能再被认出了。
附近,好几个人惊讶地看着她们。
但没人敢吱声。
他们弯腰缩背,面孔紧绷,即便没有风也像被大风吹着。
所有人似乎都很紧张。
也很恐惧。
大地荒芜。
四野都是树林、飞鸟和烟雾。
觞凉从未觉得这里如此诡异。
“墨鸣,我们……”
觞凉低声问,
“我们到底在哪?”
“当然还在是遗迹。”
墨鸣严肃地回答,
“但我们可能不该跟过来……真是个坏主意。”
“嘘。”
有人轻声呵斥她们。
还有人提醒,“过来,孩子们。别惹神念的注意——”
觞凉循着声音,认真打量周围的人。
而后,在心里惊叫了一声。
他们既像她每天都会见到的过路行人,又大不相同。
有个少女肤色纯白,双眼银灰,高挑又清秀。
那边有一大家子的头发都是微光萦绕的淡蓝色。
所有人的眼里都闪烁着微弱的愤怒。但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发生了什么?”
墨鸣熟练地向他们搭话,就像早就认识,
“你们怎么在这里?被神念抓了吗?”
“对。”
面带愁容的红发女人点点头。
“怎么会?他们不是没有大规模穿过次元锁的许可吗?怎么突然间抓了这么多人?”
墨鸣追问。
“因为他们走的不是次元锁,是古驿道。”
女人回答。
“他们找到了启用古驿道的方法。”
墨鸣愣住了。
“这里……是古驿道?”
女人再次点头。
觞凉试图理解她们的谈话。
但只是更加茫然了。
“这些人和我一样,是非法住到九苍的人。现在他们被抓了,只因为他们逃离家乡,在这里定居。”
墨鸣既低微又怒不可遏地说,
“然后,他们可能被处决,也可能给神念当奴隶。”
“神念?”
觞凉小心地挤在她身边,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但你不会有事的。我会带你逃走。”
墨鸣紧抓着她,又开始不安分地四处转头,
“再说,你是九苍人,他们本没资格抓你!”
又有不少人被从四面八方押来。
押送他们的人高大得简直荒谬。
觞凉一看到那些人,就不可抑制地打哆嗦。
又来了。
几何形状的人形。
以及,三棱锥。
墨鸣刚提到的“处决”这个词,沉重地压在觞凉心头。
她当然只在乎墨鸣的安全。
但她也不想看到这些人全都被“处决”。
忽然间,有好几声愤怒的叫喊穿透了雾色。
滚雷般的爆炸声跟随其后。
觞凉以为有什么好事发生。
然而,片刻后,凭空飘浮的押送者出现在人群上方,还将一些沉重模糊的东西丢在人群脚下。
看清楚那些东西之后,觞凉有一会儿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人群则像正被寒风穿过的树林。
首先是窸窣骚动,随即是尖叫与怒吼。
还有人深深埋下了头。
墨鸣也气坏了。
但她真勇敢,瞥一眼地上那东西,就跳着脚挥拳头,朝天空尖叫。
在一声仿佛就在头顶炸响的炮轰中,所有人又沉默下来。
觞凉不由自主地就想再看一眼被士兵抛下的东西。
墨鸣拿胳膊勒她脖子,让她面朝另一边。
“不要看。”
又是突如其来的一声响。
她们只来得及看见一片火光。
也许是押送者开火炸掉了那些尸体?
有人低声哭了起来,没人敢放声大哭。
觞凉不敢再抬头也不敢出声。
她还得密切注意墨鸣。
墨鸣如果又发火,说不定也会变成尸体。
押送者们用奇异冰冷的嗡鸣彼此招呼和回应。
对觞凉来说,这简直太荒谬了。
噩梦成真?
又或者,噩梦本来就是真的。
“别怕,我们会逃出去。”
墨鸣嗓子哑了,手心全是汗,
“时机对了就跑。”
“别乱动。”觞凉不想跑,“他们会杀人。”
“他们一直这样。不跑也是死路一条。”
墨鸣冷笑一声,又继续耐心温和地对她说话,
“就算为了你也得跑。因为,你是无辜的。”
觞凉想起,自己不久前在梦里对别人说,墨鸣是无辜的。
到底谁才是无辜的?
附近有一家人,墨鸣也许是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他们。
那对夫妇,男的高大健壮,像棵存活了很多年的松树,但是站得趔趔趄趄。
女的虽也不算娇小,相比之下却像棵小柳树。
很快她就扶不动他了。
儿子也去帮忙,用头顶支撑他老爸的胳膊窝。
很快就有另一个绿头发走来,把那父亲扶过去。
来帮忙的年轻人不会超过二十五岁,肩膀宽阔,身穿职场新手穿的那种浅色衬衫。
那一家的头发是浅绿色的。这人头发是接近黑的深绿。
在押送者的提灯下,他的头发打卷,每一丝褶皱似乎都在发光。
墨鸣和他们搭话。
他们满面愁容,却友好待她。
他们说的是另一种语言,觞凉完全听不懂。
“你们,你……”觞凉急切地询问,“你们……”
“我们是青梢。”墨鸣叹了口气,“我们就像是树。”
“青梢?”
墨鸣点头,忧伤地看着那一家和那个狭路相助的陌生人,
“你不是树,觞凉,你是人类。九苍人类。也就是你们说的地球人。”
“那——那你、你呢?”
“我不是九苍人。”
墨鸣低头踢小石头,
“你还记得我是转校生吗?我不是从别的学校来,我从别的星域来。神念,就是这些高个子,不允许我们离开家乡,到你们的九苍星域定居。”
她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来头,
但这超乎觞凉的想象。
“没关系,你不用知道这些。”
墨鸣没心情多讲。
她紧攥着拳,紧锁着眉。
“你是全浮景最无辜的小孩。”
她又说一遍这个,
“我拖累了你。我不该带你混进来。我一路上的每个决定都烂到稀碎。”
“满口瞎话。”觞凉用鬓角蹭一下她的脸,“别说了。”
墨鸣望向她,勉强地笑了笑。
墨鸣继续想事。
觞凉也不再提问题。
有时,打量一下新加进来的人。
黄昏降临在草地和荒原。
远山上云尘苍茫。
觞凉想,她妈她爸应该都下班了。
发现她没回家,他们会怎样?
报警也没用,因为她爬上铁架子才来到这个地方。
谁能想到这种事。
他们只有去问墨鸣的父母——前提是莫名的父母没有被抓。
才可能猜出她们遭遇了什么,去了哪。
是的,去了哪呢?
觞凉也不知道自己在哪。
这里是古驿道。
但古驿道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