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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一章 猎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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押送者们用奇异冰冷的嗡鸣彼此招呼和回应。
对觞凉来说,这是来自不止一场梦境的影像正与当下的真实重合。
她艰难但奋力地消化它们。
她好像明白了一些事。
“别怕,我们会逃出去。”墨鸣嗓子哑了,手心全是汗,“时机对了就跑。”
“别乱动。”觞凉不想跑,“他们会杀人。”
“他们一直这样。不跑也是死路一条。”
墨鸣冷笑一声,又继续耐心温和地对她说话,
“就算为了你也得跑。因为,你是无辜的。”
觞凉想起,自己不久前在梦里对别人说,墨鸣是无辜的。
到底谁才是无辜的?
墨鸣似乎很了解这些高大的押送者。
可是,他们之于她,肯定不是“熟人”这种词能概括的吧?
为什么他们要在这样一个秘密空间里把这么多人押走?
附近有一家人,墨鸣也许是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他们。
那对夫妇,男的高大健壮,像棵存活了很多年的松树,但是站得趔趔趄趄。
女的虽也不算娇小,相比之下却像棵小柳树。
很快她就扶不动他了。
儿子也去帮忙,用头顶支撑他老爸的胳膊窝,那情形就像禾本植物试图支撑高大的乔木。
很快就有另一个绿头发走来,把那父亲扶过去。
来帮忙的年轻人不会超过二十五岁,肩膀宽阔,身穿职场新手穿的那种浅色衬衫。
那一家的头发是浅绿色的。这人头发是接近黑的深绿。
在押送者的提灯下,他的头发打卷,每一丝褶皱似乎都在发光。
墨鸣和他们搭话,自然得像早就认识。
他们满面愁容,却友好待她。
他们说的是另一种语言,觞凉完全听不懂。
她仔细看墨鸣,发现她的头发在这种光下似乎也是绿的。
“你们,你……”觞凉急切地打手势,“你们……”
“我们是青梢。”墨鸣叹了口气,“我们就像是树。”
“青梢?”觞凉就快记不过来今天的新词汇。
墨鸣点点头,忧伤地看着那一家和那个狭路相助的陌生人,“你不是树,觞凉,你是人类。你所有的祖先大概都是九苍人。”
“你、你,不、不一样?”
“不一样,我从重华来。”
墨鸣低着头,踢着块小石头来回走,
“你还记得我是转校生吗?我不是从别的学校来,我从别的星域来。神念,就是这些高个子,不允许我们离开家乡,到你们的九苍星域定居。”
“重华”和“星域”。
又多了两个生词,而且嵌在这么荒谬的句子里。
觞凉仔细咂摸了好几轮,才发出一个音节,“啊——?”
“没关系,你不用知道这些。”
墨鸣没心情多讲。
她在想事。
从她攥紧的拳和紧缩的眉头就能看出来。
“你是全浮景最无辜的小孩。”她又说一遍这个,“我现在想明白了,咱最一开始就不该跑。也不该混进来。我一路上的每个决定都烂到稀碎。”
“满口瞎话。”觞凉用鬓角蹭一下她的脸,“别说了。”
墨鸣望向她,勉强地笑了笑。
这年她们还一样高,还能像一对鸽子一样挤着。
墨鸣继续想事。
觞凉也不再提问题。有时打量一下新加进来的人。
这些人似乎来自超乎想象的广阔世界。拥有禀赋自山川日月的灵性与血肉。
有的像森林。有的像雪山。有的像水。还有的像一束金光。
黄昏降临在草地和荒原,远山上云尘苍茫。
觞凉想,她妈她爸应该都下班了。
发现她没回家,他们会怎样?
报警也没用,因为她在院里乱跑一气来到这个地方。
谁能想到这种事。
他们只有去问墨鸣的父母,才可能猜出她们遭遇了什么,去了哪。
是的,去了哪呢?
觞凉也不知道自己在哪。
这里是驿道。
但驿道是什么?
天黑了,押送者们更显得形态模糊。
忽然,一道强光自远方而来,划破无星的夜空。
人们抬头看天。
有人欢呼,然而——三棱锥在一瞬间就布满了整片天空。
它们规整完美,看不出哪条边、哪个顶点是特殊的。
但当它们寂静无声地悬浮,人们就是能感觉到它们在四处扫视,以及瞄准。
“蹲下。”墨鸣对觞凉说,接着将她扯向地面。
人群中没放弃希望的那部分又逮到了机会。
更多白光被他们摇晃上天,边飞边吱吱作响。
像是在给远处的什么人打信号。
押送者们则继续用三棱锥威慑。
三棱锥像觞凉梦见的一样切割空间和人。
这次,她听见了惨叫声和怒吼声。
“还行。”墨鸣自语。
她仍低蹲着。
觞凉以为她有好主意,可她竟徒手做了个灰色的半球硬壳,
“抓稳它!”
觞凉双手抓住这个壳,盖在两人头顶。
它手感像榛子、核桃,但更厚重。
难道是比一人跑一人托风筝还离谱的策略?
更离谱的是,墨鸣一肘怼在她膝后,仍蹲着,却将她连人带壳都扛了起来。
跑得太快了。
觞凉耳边全是呜呜泱泱的风。
壳被死死抓着,才没被掀掉。
三年来,这位来自重华的朋友从未展示过这个能耐。
她们竟爬出人群,也爬出士兵和几何体的场域。
壳碎了。
并不是只有她们在逃。
觞凉眼前一片白亮。
紧随着致命激光的是一大片光雾。
光雾静谧轻盈,如梦如幻。
墨鸣却按着觞凉的脖颈不顾一切地滚出去。
光雾所及之处,石头、土和草都碎了,滚烫砂砾飞溅。
现在轮到觞凉扭着墨鸣不让看碎块。
墨鸣面色煞白,手心冰冷。
其实她们已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了。
押送者与三棱锥的围堵已将她们排除在外。
然而它们还在巡视,而她俩离大队列也就几米远。
觞凉还是说话了,“全,全碎了。”
她说得比叹息还轻,除自己外没人听得见。
她不期待回应,只是不讲出来就没法喘气。
她的手和乱草根挤在一起,紧挨着一枝断树。
她像抓墨鸣的手一样抓那根树枝。
墨鸣蹲在草里往外瞧。
一个押送者守着一小撮人。
全是老弱病残。
老太太用胳膊撑着三个孩子的头,孩子们的年龄大概在四到六岁。
坐轮椅的人没人帮,自己拽着轮子。
“是。全都碎了。”墨鸣低声道。
她竟听见了觞凉的话。
她又去找别的路。
也许她不想牵连老弱病残。
“看,救援队!”墨鸣指向远处。
觞凉只能看见又一个从远方摇摇晃晃飞来的光点。
似乎是纯白色的。
救援队是什么?
和谁一伙?
墨鸣笑了。
光点张大了嘴。
夜空中闪现一个大大的简笔画笑脸。
所有三棱锥都朝向那个笑脸。
光芒蔓延。
荒原似乎开始晃动。
人们将胳膊撑到头顶。
墨鸣却再次起身,像拽布袋一样拽着觞凉跑了。
觞凉又花了点才时间整理好腿脚自己跑。
她们又一次闯进草丛。
在彻底疯狂的无人监管也没有秩序可言的混乱中,墨鸣一路跑一路笑,
“你永远可以相信救援队喔!”
觞凉疑惑她们为什么又要跑,接下来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但这个年纪的友谊和信任是不包含猜疑的。
她只跟着跑,抓着在混乱挣扎中抄起的树枝。
墨鸣忽然停住脚大喘气。
她抓着棵刚过头顶的早已死去的树,站住,松开觞凉的胳膊。
一条腿正流血。
裤腿糊在伤口上,十分骇人。
她俩都被吓了一大跳。
墨鸣又笑了,“好嘛,只被打到腿,大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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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背你跑!”觞凉说。
“你,”墨鸣翻翻眼皮,“你能背动个锤子。”
她呼了口气,瘫在地上,“要不就不跑了,反正救援队都来了。而且谁闲着没事放着大队不管,追这么远抓两个小孩啊。”
对这番话,觞凉不置评。
觞凉把树枝放脚下,使劲扯裤腿,好容易撕下一块布条,还撕大了。
墨鸣推开布条,似乎很嫌弃。
她指尖朝伤口上一指,凭空出现一股清水,落在血肉模糊上。
她抢过破布自己乱包一气。
荒野像块古老的石头。风在草里卷起潮鸣。
驿道上的火、尘、烟和人声其实并不遥远,但当她们抬头看见月亮,一切恐惧和纷争好像都已远去。
“还是得跑。”墨鸣忽然说,“天助自助者嘛。”
觞凉立即振奋起来,也拾起了树枝。
墨鸣动作僵硬,但还是不让背。
觞凉扶着她。
“我们再跑一段。我找找方向,争取能原路返回。”
觞凉坚定地点头。
夜色阴暗,可觞凉瞧见了一片银白色。
就从她眼角边飞过去。
也许是片银色的树叶。
也许只是一道像树叶一样轻盈柔软洁白的光。
也许是她的又一个幻觉。
她在黑暗中搜寻。
是一团银白色的柳叶,翻卷飘曳,长久存在。
不似幻觉,转瞬即逝。
更多的柳叶飘来。
它们应该有个共同来源。
觞凉异常好奇,持续搜寻。
她立刻在身后不远处找见了来源。
但是,和她想的不一样。
没有树,也没有如梦的轻盈如云的银色树林。
只有一个优雅轻灵的美丽生物。
它笼在神圣的淡淡银光中,四足站立,侧头望别处。
它比她俩高,洁白得像片月光。
头顶是鹿角样左支右斜的角杈,银色的花叶在杈间生长。
脸庞瘦长,像将开的莲。
深邃的眼裂下是一双看不出悲喜的灰眼睛。
肩背以下是层层绒羽,不见翅翼,只见柳叶和羽毛交错。
这副身体的形状也像半拢着的一朵莲花。
它是精灵,仙兽?或者某种救赎者?
觞凉不信任它。
因为,绒与叶之间,像刀刃一样寒光闪闪。
不是“像”刀刃。
就是刀刃。
她悄悄一扯墨鸣的手臂,“墨鸣……”
“怎么?”
墨鸣用气声问。
觞凉指指身后。
墨鸣回过头。
月光下她的眼好像是蓝紫色的,眼里映出了那个生物。
与此同时,那东西也转过头来。
冷灰的眸子正朝着她们。
“素魄。”墨鸣打了下软腿,“没事,问题不大。走,快走。别惹它。”
觞凉矮下身抓住她一甩,背起她就跑。
真够利索,连手里那截树枝都没丢掉。
刀朝她们飞来。她们倒地躲避。
刀像风一样轻,擦着后背,割断几缕头发。
“真是倒霉……”墨鸣说。
相比逃离人群时,她这才叫慌了。
觞凉明白了,现在才是真的麻烦——
她没机会再想下去。月光般的美丽精灵只一霎就掠过她们头顶。
黑夜里的雪白残影定住,正在她们的前路。
它在那里停留一瞬,就再次无声息地移动。
这次直冲她们而来。
天气都被改变了。
我说天气,而不是说它用迷雾攻击她们。因为它创造了一个从迷雾产生到消逝的完整回路。
觞凉睁不开眼。
她背后挨了下推攘,好像是墨鸣从她背上动了什么手脚。
一道发光的巨型加粗绿色笔画在她们面前的空气中乱写乱画。
画成一个盾牌般的圆圈,中间潦草的打了个叉。
这东西好像能挡住迷雾。
可是好景不长。它立刻就碎裂在光雾之中。
有那么一会儿,觞凉感到动弹不得。
看不见也不能呼吸。
事实上,这种名叫“素魄”的生物在以亿年为单位的宇宙历史中从来都不被认为是凶神恶煞。
然而,她们就是遇到了一桩倒霉事。
刚恢复一点力气,觞凉就把墨鸣架起来。顾不得也不敢看那个家伙现在在哪。
墨鸣的胳膊滑下。
纤细的小草棍一样的手指间掉下一截微微绿光的木头小刀。
这种小东西,能顶什么用?
又和刚才那个莫名其妙的盾牌有什么关联?
觞凉今晚有太多事搞不明白了。
光雾止息,她才发觉素魄一直在尖叫。
那家伙的羽毛缺了一小块。
这点子擦伤,就能把它惹的这么生气?
素魄一边啸叫一边用牙齿梳理羽毛。
它可能看清楚自己只不过是缺了一小块羽毛,就不叫了。
它又瞪着她俩。
觞凉已经背起墨鸣继续跑了。
迷雾从她们身后追来。
“快躲,哥们儿……”
墨鸣费力地抬手指向前方。
她所指着的方向,有接近十头素魄走来。
像挂满雪棱的冬季树林,堵住所有出路。
先前受伤的那一只欢腾起来,仰着一头杈角一叠声地吼叫。
它为什么吼得这么高兴?
因为饲养它的人来了。
新出现的一群素魄之中,有一个背上坐了人。
是个押送者。
漆黑的长袍,腰和袖的束带将布料平滑收拢,将人的轮廓束成有棱有角的几何图形。
一小片靛青色刺绣在左侧胸口,远看像朵小花,细看则是由各种多边形组合成的多角图案。
他将什么东西朝受伤的素魄一甩。
它跳起来用嘴巴接住,就不叫了。
押送者向着觞凉一指。
所有素魄同时出动,被投喂的那只飞在最前。
觞凉拿起树枝,迎着那个心满意足的家伙抽了一把。
她太矮,跳起来也刚过人家胸口。
所以她被掀翻了。树枝在那东西前脚底碎成木头渣。
一大捧刀子朝她脑壳钉下来。
她倒地后立刻挪动,躲过去了。
墨鸣又睁了一下眼,眼里绿光一闪。
她身体上方的夜色被一片森林幻影照亮。
重重叠叠的松树林,流淌着恬静的、与纷乱战场没一丝干系的苍莽林风。
它其实像青烟一样稀薄。
其中只有一棵树拥有清晰轮廓,其它树都是幢幢迷影。
然而它也只坚持了一会,阻隔着素魄和押送者,让觞凉有时间站起来。
林莽幻象似乎用完了墨鸣最后这点力气。
它消失了。
她闭上眼睛,再也不动了。
九只素魄一拥而上。
觞凉认为,这下真轮到她们死了。
在那梦境中……墨鸣在火焰里打滚,苍蓝与惨白的火。
标记之火,死亡之火。
身上有这火光的人,会被宇宙的危险追逐。
她想冲到秋千下拉墨鸣,可她被一把镰刀绊住了。
像男人也像女人的镰刀手用镰刀挡着她。
不。没有人挡着她。
她站在墨鸣身边。她将镰刀举过头顶。
其实不是镰刀,是树枝。
也不是树枝,是树枝形状的光。
随着她抬头看它,树枝形的光变成了镰刀形。
她将它横向天空。
血花从她身后扬开,但仅此而已。
只有第一只素魄伤到了她。
这支光撑起一个场域,将所有怪物挡在外面。
它们被无形障壁格住,而后猛地弹开。
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觞凉确实是有武器了。
她扭开头吐血,以免吐到墨鸣身上。
它们又围了来。
可能场域失灵了,也可能没有,但她不会再让它们靠近。
她不知道怎么用武器,只能乱甩一气。
首先是草屑。
一部分是被割断的,一部分是在她卷起的风旋中自行生成的。
随后水流也成形,在气体的涡旋中攀升,蔓延到每一丝螺旋的末梢。
再之后是火,火自漩涡中心中生成,迫不及待地超越漩涡,在她和素魄之间筑起金色碎光与游火的高墙。
最后来临的是光。
苍穹上,似乎也正泛出迷离亮光。
没有素魄还能接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