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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一章 荒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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觞凉还是被带去医院了,因为有病就得治。
不过,放风筝那天,她出来了。
四月初比三月下暖和点,天空是很明亮的蓝。
你可以叫它“灿蓝色”。
觞凉落后半步跟着墨鸣,躲着同班同学。
一早出发时,墨鸣说,“如果有人叫你‘叛徒’,我们就说,平常他们也不怎么理你!这时候倒开始对你提要求了!”
“这个词,不、不是——”
这个词不是用在这里,因为这只是游戏,而不是要立场坚定的大事。
觞凉想这么回答,但这个句子太长,太难讲。
实际上根本就没人在意她和谁一伙。
他们看见她也像没看见。
墨鸣班上的人在意墨鸣。
他们朝她大呼小叫,冲到她面前告诉她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提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因为她笑脸圆圆、笑声响亮。
她的敌人却不在意她,因为她技术很烂。
她在人堆里打完滚,拉着觞凉使劲往边上退,选了个很不惹眼的位置。
“好,这样就可以晚点被人噶掉。”
她得意道。
她们没去跟人硬碰硬。
为了不受干扰地让那只火焰蝴蝶飞起来,她们跑了很久。
跑远了,完全离开场地。
在做出这些决定时,她们没商量一句话。
风筝在手上,地上,在比头顶稍高的地方,像喝醉一样打跟头。
墨鸣拉着线,一开始还回头看,后来只乱窜一气。
觞凉跟着她,她往哪就跟到哪,却感到既自由又安心。
日头升高,花里胡哨的蝴蝶懒洋洋地浮空。
觞凉提醒墨鸣,“不用跑了,上去了!”
“上去了?”
墨鸣回过头,
“真的,上去了!可以歇啦!”
她弯腰大喘气,差点扔了卷轴。
“不能歇。”觞凉说,“这才是第一步。”
墨鸣喘匀气,直起腰抹汗,“对喔。还得去打架呢。”
“每年都是上天最费劲。”
觞凉一个字一个字地串珠子,丝毫没意识到哪不对劲,
“你玩去吧。我上边上自己待会。”
墨鸣边观察战局边打算盘,爽快地答,“好。你去长椅等我!”
觞凉又陪墨鸣往回跑了一段。
对手们喊,“你犯规!很多人都出局了你才回来!”
“不算!”队友们护着墨鸣,“她得先放起来!不然怎么打架?”
觞凉最不喜欢争执。
她在人与风筝线之间闪躲,离开最热闹的地方。
有人对墨鸣说,“哟!你的寻回犬走了!”
“胡扯!”墨鸣粗声粗气,“那叫猎鹰!”
觞凉听笑了。
她坐上长椅,腰板挺直,像正襟危坐的家长。
过了一会儿腰酸背痛,就倚上靠背。
又过一会儿开始犯困,就臂肘搁上扶手,下巴搁上手背,睡着了。
一开始她没做梦。
中间她醒了一回,看见墨鸣跟一堆人一起打秋千,风筝早不知去哪了。
只有两个吊椅,孩子们轮流坐上去,其他人闹哄哄地推前推后。
觞凉的视线跟着秋千座晃啊晃,慢慢就有点模糊。
她想揉眼,可双手被一把花占满了。
什么时候?!
哪来的?
深金色的花瓣如轮辐状展开,颜色深邃又明亮,像金色酒水,还在依稀晃动。
像向日葵。
但更深邃。
向日葵是凝固的日光。
这些花则更像星光。
觞凉绝对没见过这样的花。
孩子们还在远处又骂又笑。
因为头昏脑涨,觞凉没辨出墨鸣的声音。
墨鸣看到这花一定会抢。
她最喜欢这些东西。
觞凉忽然清醒了。
人声当中就是没有墨鸣。
也没有任何一个她认识的人。
那是一群完全陌生的男女老少。
还有种似哨似笛的声音……
悠长圆润,像一阵轻轻将阳光抹开的风。
觞凉站起来。
长椅消失了。
觞凉紧挨一根灯柱,柱顶摆着一根真正的蜡烛。
广场变成了荒原。
寒冷明亮的冬夜荒原。
星光异常丰盛,银白中夹带隐约可辨的霜蓝、水绿和粉紫。
灿烂庄严,照耀黑灰色的荒原和某处斑驳的雪。
悬崖下,似湖似海的大水涨落。
鸟鸣如箭。
这是什么地方?
觞凉不认识这里。
也不对。她其实一直都在这里。
这里星光古老晚风忧伤。
和着鸟鸣、水落声,还有人声和哨笛声。
觞凉自然而然地在荒原走动,像早就习惯这样做。
星光落在她的前额。
人声渐近,喜乐欢欣,可她忽然觉得伤感。
这伤感很难捉摸。
它苍老而广阔,弥漫不去,荡满苍穹。
她想把花抛开,就像抛开这伤感。
花却成为一块清澈的蓝色晶体。
荒原也融化了,光影急剧后退。
觞凉不太害怕。
比起这,她还是更怕大片大片的人。
于是乎,大片大片的人出现在她眼前。
这是另一座广场。
喷泉像开花的鹿角,蜡烛路灯绕场一周,花坛里栽着纤长柔软的花,像长在草地上的玉兰,又洁白如月光。
人群着装怪异,举止从容散漫。
碧空蓝和萤火绿的小飞盘悄悄转上天,孩子追逐它们,笛声追逐他们。
他们真快乐。
他们注意不到她。
他们走自己的,笑自己的。
觞凉安下心,沉浸在笛声和他们的自得其乐中,忘了手上那块诡异的晶石。
地上有一方蓝光。澄明天幕一尘不染,本应由月球占领的区域浮着颗更大更亮的幽蓝天体,其上悬浮丝丝缕缕的洁白纹路。
它像天际一滴露。
……地球?
如果那是地球,这又是哪儿?
但这不重要。
这只是梦。
她希望一直躲在这,望着快乐的人群。
忽然,蜡烛灭了。
三棱锥又来了。
三棱锥的追随者或操控者也来了。
他们这会儿还有血有肉的,没变成后来那些只有三棱锥没有实体的斗篷人呢。
血水漫地。
人们倒在地砖上、喷泉旁和灯柱下。
觞凉知道自己是安全的,因为这些都是梦。
她想醒,又不想醒。
她想知道这些人和这地方的结局。
一个坏结局——所有人都倒下了。
然后,又有穿铠甲的人赶来。
穿铠甲的人也打不过三棱锥的追随者。
那铠甲比纸还脆。
三棱锥的追随者没有铠甲,也徒手用冷兵器,却能像摔碎玻璃杯一样摔碎他们。
花坛上竖起旗帜,无星之夜般的深黑旗布上开一朵靛色的花。
它在高处猎猎燃烧,月光般的花只剩些随风飘散的粉尘。
觞凉听见风里有哭声。
其实不是哪个人在哭,是掺了血和灰的乱气流在咆哮。
杀手们杀死所有人就离开现场,没留活人哭泣。
天空现在是暗红的。
幽蓝星球,那天际露珠,只剩下弦状的暗淡轮廓,似乎也要死了。
觞凉为人们的死亡而痛苦,但她知道痛苦无用。
因为,那个悲惨事件发生后,又有漫长的时间流变。
她手上的蓝色晶体早已变了形状。
变成一把不知名的冷兵器。
有点像镰刀。但是比镰刀更繁琐一些。
难以置信,她这种人也能拿武器。
可是,屠戮与战斗都早就结束了。现在拿到武器,又有什么意义?
她醒了。
这次是真醒了。
广场寂静。
倒不是因为人都被杀了,而是孩子们玩累了各自回家了。
墨鸣坐在长椅另一边,后脑勺卡在椅背顶,两腿轻轻乱踢,手里瘫着断线的火焰蝴蝶。
觞凉揉眼,伸懒腰。
她嗓子有点哑,“唉。墨鸣。”
墨鸣也睁开眼,打哈欠。
她也睡着了?
墨鸣飞快地沿长椅蹭过来,“你叫我叫的不是时候。我马上就能梦到咱们赢了!”
觞凉抓了抓后脑勺。
“妙、妙啊。”
“没人抢秋千了。”墨鸣一指秋千架,“走,荡个爽。”
这次觞凉没出声。
越清醒,就越说不出话。
她们一人跳上一个座,谁也不帮谁,各凭本事荡高。
墨鸣的辫子早乱了,头发缕甩在空中。
荡得越高,飞得越慢。
下坠时却越来越快。
这次的梦觞凉一点没忘。
它像真实经历,不必回忆就印在眼前。
然而,此刻清风疏朗。
那梦再真实,也与她没有干系。
小小的火苗在空中飘浮,跟随她们荡高荡低。
它们组成自有韵律的旋涡,云流般围着她们的脑袋和手臂,鸟群般时而成列时而四散。
不用说,又是墨鸣搞的奇观。
觞凉习以为常,仍只赞叹欣赏,不深究。
风从梧桐树顶滑下,天地场域被蓝色大海浸没。
苍穹上那层闪光的水里,飞鸟的形体浮现,又消散其中……
很长时间觞凉都不动弹。
所以她渐回原位,停了下来。
这时,她才不再恍惚。
小火苗们还在飘荡。
直到墨鸣也回地面,它们才化作一阵空无的风铃声,消失。
“咋不玩了?”
墨鸣这样问,却不期待回答。
她晃晃火焰蝴蝶,
“看,还在。老早就被人嘎了,但我把它救回来了。”
觞凉高兴地使劲点头。
“能捡回来,就算赢!”墨鸣伸出拳,拳背朝外,“来!”
金色的水花在夕阳前转瞬即逝。
觞凉很确定,这次的啤酒沫里也有她的股份。
虽然,她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办到的。
当晚,觞凉又回到了那地方。
废墟之上,星粒从东方地面一颗颗跃升。
西方天际则在燃烧。
三棱锥的追随者在废墟里巡视。
他们没看见幸存者。
或者,看见了也懒得搭理。
他们够颓废的,一个一个面色苍白,眉心乌青。
还有一些面容,在瓦砾和残墙后闪动。
不知道是从哪逃来的。
也许是在别处战败了,逃难来的。
他们向外张望。
混着焦灼、热切、仇恨、悲伤以及复杂爱意的目光。
真叫人捉摸不透。
一个士兵坐在废墟边。
没坐上乳白色断墙,而是倚着它。
这个人的手里有个烟斗。
但她不吸。
墙背面还有两个跟她穿一样制服的。
黑色的布料,盛开的靛色花朵。
一个睡着了,也可能是死了。
另一个眺望远方。
“我很抱歉。”
低沉但有些单薄的声音,在觞凉的身后。
说话的人坐在船上。
船在水上。
水上全是星光。
那个人似乎浑身满头都是暗蓝的纱,纱上有宝石。
不是宝石,是雾露。
有可能他披着的也不是纱,是星光与风。
船上有根大大的蓝蜡烛。
尖梢的火光似一颗大星,明亮到几乎完全淹没来人的脸。
夜空蓝的长发垂在肩上。
觞凉后退。
来人纹丝不动。
“我很抱歉,”
这人再次道歉,
“私自干涉别人的梦境是不礼貌的。但我一时想不到更好的途径与你接触。你醒着的时候太害怕了……很抱歉以这种方式指出你的问题,但我相信你能理解……你只顾着害怕,所以你没有办法真正理解别人想对你说的话。”
觞凉似乎没听懂,又似乎懂了大半。
但如果事情真是她理解的那样,就太不可思议了。
“你不是想知道那场战事的结局吗?现在你看到啦。”
这个从声音听不出是女人还是男人的人说,
“是我带你来看的。”
你是神是鬼?
觞凉这样想,但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
“想为他们战斗吗?”这个人朝觞凉的手指了指,“你有武器。”
觞凉确实有武器。
花和晶石变的镰刀仍在手里。
但她说,“不。”
“为什么?”这个人问,“你不是很关心他们吗?”
“我不了解历史的全貌,不知道谁对谁错。”
觞凉清晰平稳地回答。
心里想着什么,就能说出什么。
在她醒着的时候,这种事几乎从未发生过。
这个人叹了口气,“那就谁都不帮了?”
觞凉知道自己答得不合适。
所以她争辩,“用暴力也是错的。”
“这是另一个问题了。”
带着笑意的声音,听上去却很悲伤,
“你不能用一个问题回答另一个问题。”
觞凉保持沉默。
“不过,我其实没资格指责你。”
来人的声音轻柔而缓和,
“我只是对你很好奇。我以为你比较特殊,所以来跟你见面。因为,你竟然解开了我送给你的记忆碎片,看到了其中的记忆。”
觞凉依然沉默。
这个人追问,“你真的不想为他们而战吗?”
“不想。”
“那如果是为了她呢?”
他们坐在长椅上。
夕阳西下。
现在轮到墨鸣和另一个小孩荡秋千,其他孩子看着。
她的发卷在阳光里打滚……在火焰里打滚。
苍蓝色、有点偏惨白的火焰。
就她身上有火,别的孩子没有。
可她还在荡秋千。
她不怕?
她怕,她很痛苦,她像是为了躲开火而拼命往高处荡。
她会掉下去的!
为什么?
火对她一个人不依不饶?
觞凉要跑过去。
蓝色的蜡烛一闪。
这个人已经下了船,挡在觞凉面前。
被挡住,就没法过去解救墨鸣了。
“你干什么?”
觞凉大声质问,
“这样不对。你是冲我来的!她是无辜的。”
这个人沉默着。
觞凉感觉得到,他正观察她。
也许他观察够了。
广场、孩童和火焰都消失了。
周围只有一片向日葵花田。
金色的花田。
这个人的面容也在星光和花影中显现出来。
“抱歉。请冷静!这只是梦。”
“是梦。”
觞凉愤怒地承认。
“但您刚刚是在威胁我。”
“抱歉,抱歉。但我不是有意威胁。”
这个人说。
“我只是希望弄明白你真正看重的事物。”
觞凉仍然很愤怒。
“那您现在明白了?”
“明白了。”那个人说,“你在乎的是朋友。你关心朋友的处境胜过关心众人的苦难。”
“对啊,这有什么不对吗?所有人之中只有她搭理我!”
觞凉有点恼羞成怒。
“没什么。没什么。”
他似乎还在连连道歉,
“没什么不对的。继续你的生活吧。你会忘掉这个梦……关于我的这一部分,是肯定会被你忘掉的。”
觞凉怒不可遏地抬头看他。
那一个瞬间,他们在星光和花影中对视。
觞凉仍然搞不清这个人的性别。
高大,修长,长发,灰眼。
像俊美的男子,也像健壮的女人。
好眼熟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