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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最初章 沉默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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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是一个有无数转动着的世界的世界。
在斗转星移的空间,繁星即是土地。
历史漫长,鲜花、宝剑、镰刀、书籍、水晶、帆船、飞船和浑天仪……都曾统治过无尽的疆域。河流与道路之网,连接起所有的天与地。
一开始,觞凉不知道这回事。
天亮不久,她就醒了。
天空是深邃广袤的蓝宝石,东方天际是它洁白薄亮的边缘。
如今,这宝石被切得稀碎,被雾和光染得浑浊。
可它毕竟是天空。
这世界还没有语言时,它已在守望。
它的内在永远无限晶莹。
窗很难开。
觞凉试几次就放弃了。
她紧贴玻璃,尽力往远处看。
这样,天空就显得很近。
她想:清蓝色的气流从无限深渊泻下,围住屋和窗。
她又想:阳光透进海底,围住珊瑚和海藻。月光洒进林地,笼罩杨树、毛茛花和蘑菇。
心跳终于慢了下来。
每天醒来都很要命。
胸口很重,肩背是麻的,喉咙像堵着橡皮。
而心像个自以为要被处死的逃犯。
它想一直穿出屋顶,冲向谁也看不见的地方。
她得用很长时间将内脏理顺。
然后,换衣服,扎辫子。
此外,还有一个困难……
她试探地看着窗外,张开嘴巴。
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但是……快,快点说些什么。
背诗也行。
“在大海和森林之风,赐予,赐予我们……话语前的……千、千…千……”
还是不行。
“热死了。”墨鸣说。
她将书包甩到头上。
小学生的书包不重,但她一晃脖子,仿佛被压得不轻。
觞凉竭力搜索一个正确的应答。
现在是三月下旬。行道树上有层柔弱的绿意。
墨鸣已经把脏兮兮的裤腿卷过膝盖,还和马路对面的同校学生一样穿上短袖。
但觞凉不感到热。
她从脖子裹到脚脖子。
裹这么厚还喊热,就太做作了。
觞凉没敢吭气。
墨鸣的皮肤很光滑。
不论何时,脸蛋上都固定着两抹红晕,配上喜气洋洋的笑容,像年画娃娃。
没等到觞凉回答,墨鸣又说,“四月初,该放假了。简直妙不可言。”
绿灯亮了。
墨鸣高兴地冲出去。
觞凉没跟上。
被匆匆忙忙的一大群人挡住了。
歉疚,无奈,但毫无办法。
墨鸣停住脚。
有人大声啧嘴,有人皱着眉。
“走啊!”
墨鸣没犹豫,拉紧书包带,把自己蜷小,往回蹿。
见她这样,觞凉竟有胆量追了。
追上了。
觞凉深呼吸,低声说,“抱、抱歉……”
“没事,快跟上。”
墨鸣扯着她的手腕。
一上人行道,就鼓起脸,
“为啥没跟上!看云彩了?被鸟绊到了?”
觞凉低着头,抬眼看她,“没有。”
“告诉我!”
墨鸣板起喜气洋洋的脸。
她笑,脸蛋就是红苹果,她不笑,苹果就变成红色大彩椒。
“不论是因为什么,都告诉我。”
“出神。”
觞凉垂下眼,不再想彩椒。
“很好,出神。告诉你我之前听的一个事,有个人过街,出神了停着不走,被水果车上的果子淋一头。”
墨鸣严肃地看着觞凉,
“除了不要变成矮子之外,这个故事还告诉我们什么?”
“不出神。”
觞凉回答。
“非常好。”
墨鸣很满意。
她们继续走。
墨鸣忽然拎起领子,指着一块黑紫色的污渍,“不会吧!蓝莓!我妈要疯了!”
觞凉指指自己。
墨鸣立刻心领神会。
觞凉认识的所有人里,只有她能领会得这么快。
“好主意,就说是你弄脏的。如果真是你弄脏的,不但我妈不会疯,我们还都会很高兴。”
墨鸣奋力搓污渍,除了染脏手指,没有任何效果,
“可是,没人信你会用果子砸人。你还得努力啊。”
觞凉叹了口气。
墨鸣也一样。
墨鸣很快又打起精神,“我刚才说,四月初放假。该风筝比赛了。你准备好了吗?”
觞凉拼命摇头。
“唉,你怕了,你啥都怕。”
墨鸣沮丧了一下,更加迅速地重新振奋起来,
“但我没说叫你自己放!还是老规矩,你跟着我,跑的时候帮我托着,然后给我捡。”
迎面,一整面围墙上都是补课宣传。
墙角冒出一簇苦菊。
叶子很苦,墨鸣看宣传单的表情更苦。
觞凉没觉得苦。
反正都是受罪,换个地方受罪罢了。
“不不不。”觞凉说,吃力,但认真,“两人一组,被、被被笑话。”
“被笑话又怎么的!”
墨鸣的脸蛋也更红了,
“以前咱俩搭伴也打不过他们。今年我长高了三厘,绝对比去年强。你不来,我就白长了!而且,你不来,你妈肯定带你治结巴。你想去吗?”
觞凉更快地摇头,“不。”
“那你来!这样咱俩才能都活着!”
觞凉用力地点头。
“那好,你来,绝对不要去医院,也不要跟别人搭伙。如果有人叫你,你就装听不见。”
墨鸣望着校门口,
“今年,咱绝对把所有人都噶了。”
觞凉又点头,眼含笑意。
“真好!”墨鸣伸出拳,拳背朝外。
她一高兴就撞拳头。
觞凉配合了她。
拳背相撞时,啤酒泡沫一样的金色水花迸出来,朝天空飞,在阳光下一刹儿消失。
觞凉早就习惯了这种似真似幻的东西。
她认识的人里只有墨鸣会这个。
可她没怎么见过世面,不知道这东西很超乎常理。
她们遇见了其他孩子。
他们嬉笑跑动,像炒豆子,噼里啪啦,滚来滚去。
有人潦草地打一下墨鸣的头,“哎,豌豆苗,你抢不到拖把!”
还有顺便招呼觞凉的,“早,竹竿子!”
“抢得到!”墨鸣大吼。
她松开觞凉,“我走啦!放学见!”
觞凉点点头,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墨鸣很快就追上了那堆孩子。
其中有个跑得慢的,看上去挺和气,落在最后等墨鸣。
墨鸣追来时,他仍回着头。
墨鸣也回过头。
俩人一起看着觞凉,等着。
“早。”
像每个早晨一样,也像他们预料的一样。
她只能用嘴唇说这个字。
那挺和气的孩子宽宏大量地摆摆手,转身扎进人群。
墨鸣叹了口气,最后挥一下手,也跑远了。
……今天也不行。
(2)
墨鸣不在觞凉的班级。
对觞凉来说,自己待着最快乐。
跟墨鸣一道也快乐。
跟墨鸣一起和许多其他人待着,很压抑。
独自一人跟许多人一道,很恐怖。
但很可惜。
三年前,她们的九岁那年,墨鸣转校来觞凉的班级。
觞凉刚跟她搭上话,她就收到通知。
去隔壁班就读了。
觞凉的同桌来到了教室。
一坐下就说,“四月放假,跟三班的比风筝。”
觞凉点头。
三班是墨鸣的班级。
她同桌追问道,“怎么样?”
觞凉怕他生气。
便强迫自己发问,“什、什么?”
“我是问你有什么想法。”
这孩子瞪着几排桌椅之外的黑板,
“我的想法是,结盟是很重要的,因为不能随时都与所有人为敌。当然,盟友也是流动的,随时会变成敌人。但如果你找个搭档,就舒服多了。”
觞凉不知道他说得对不对。
反正她一直都是打下手的。
反正,随声附和就对了。
“当然,如果搭档也不可靠的话,就干脆拉倒。”
这孩子打开书包,把头埋在包里翻找,
“我呢,想找个搭档,又怕找到靠不住的。”
觞凉好像猜到他要说什么了。
但她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她连话都说不利索,个性又孤僻,从小被嫌弃到大。
只有墨鸣不嫌弃她。
“你这几年一直都是配合别人的吧?”
这孩子语速越来越慢。
抬起头,迅速睨她一眼,
“你不擅长自己放风筝,是不是?”
“是。”
觞凉郁闷地说。
这一睨估计是轻蔑和嫌弃。
觞凉气自己刚才瞎想好事。
除了墨鸣,怎么可能有别人受得了她。
她急着辩白,撇清关系,“你你、你放心。我打下手,给、给墨鸣。”
她以为他会松一大口气。
可是,这发型像高粱的小孩竟生气了。
他的喉咙上冒出一道发光的网。
网就像在燃烧。
火光弥漫在觞凉的视线。
让她双眼干痛。
“好!那你继续给她当挂件吧!”
他去交作业了,走得头也不回。
觞凉有点摸不着头脑。
但她早就习惯别人突然朝她发火了。
午饭时,觞凉在自己班的队里,远远地看墨鸣。
墨鸣忙着揍人,没看她。
觞凉不算失落。
活泼可爱的人走到哪都有朋友。
就算哪天墨鸣不愿跟她玩了,她也能理解。
觞凉领餐盘,一个人吃饭,送餐盘回讲桌,趴桌子上午睡。
没人打扰她。
不过,她梦里,有一群人打扰了另一群人。
木课桌变成了石方桌。
石桌在露台上,露台在白花盛开的平原上,深蓝的星空盖在桌、平原和人们头上。
这梦里没有声音。
觞凉看到露台突然碎了一半,深蓝色的三棱锥悬在半空,尖锐的光线切割空间和人体,但什么也没听见。
还看到了鲜血。
却没闻见血味。
有一些高大得简直荒谬的人冲上了露台。
三棱锥好像跟他们一伙,能发射激光。
这些人则拿着冷兵器。
他们一到场就砍砍杀杀。
被打扰的那一拨竟也随身带武器,其中好几个都能跟入侵者打几下,更有个矮子,站在离觞凉很远的地方,双手往上一撑,捧起一个保护罩。
保护罩慢慢扩大,将所有人罩住。
它也把觞凉罩住。
她抬头看,竟看到濛濛金光。
奇异的金黄色光罩。
好像那家伙是把阳光举到空中了。
她看完阳光罩,一回头,瞧见一个坐在一道紫色闪光上的高大人影。
那东西就在她身后不到五米的地方。
它披了件长斗篷,这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长斗篷被风吹开一下,里面几乎是空的,只有一个悬空的三棱锥,在眉心该在的位置。
风离开后,斗篷落下,那个人形竟然还很完整。
觞凉被这东西吓醒了。
前后左右都是睡着的或者玩卡牌的小孩。
觞凉舒了一口气,又趴下去。
梦境迅速地渗进脑海的更深处。
不过半分钟,觞凉就只能模模糊糊地记得那个三棱锥人了。
熬过上学时间,就像结束长途跋涉。
觞凉和墨鸣一起走出校门。
一天中最轻松快乐的时刻终于来临。
她没提上午的事和中午的梦,因为不愿破坏此刻的欢欣。
此刻阳光洁净,云流轻盈。
觞凉尽力吸入春日风息,对墨鸣说,“火。我想看。”
墨鸣的头发留过肩膀,自然卷,高马尾。
走路时摇头晃脑,所有发卷轮流在太阳光里打滚。
她一听这个要求就两眼发亮。
她总变小把戏给觞凉看。
虽然,她有很多朋友。
她东张西望以确定无人注视,便打个响指。
一根带三片叶子的小树枝出现在手指之间。
不是真正的树枝。
是树枝形状的火。
橙红色。光彩照人。
它的轮廓流变不息。
觞凉不知道这火凭什么能在墨鸣手里稳稳地浮着,也不想深究。
墨鸣也笑了,像转笔一样转这把火,“看好咯!”
火枝被转飞了,高过她俩头顶,爆开成至少五十片指甲盖大的小圆叶,像雨点一样洒下来。
在落地前,它们全消失了。
风拂树叶。
鸽群飞过碧蓝的天宇。
万物无言。
阳光古老而历久弥新。
这是沉默世界。
这是沉默世界的咒之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