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本色》禧四水

3、第三章

　　陈绒再次醒来的时候，周遭已是一片宁静，干净的帘蔓，窗外梧桐沙沙作响，地下是整洁干净的地板和陈设。
　　她刚想起身，就被脚上的皮肉扯得生疼。
　　一个阿嬷正好走了进来，见她醒了，忙走过去，将手中的汤药放在一边。
　　“姑娘醒了。”阿嬷为她在背上垫好枕头，以便她能靠着说话。
　　陈绒点点头：“阿嬷，我……我母亲呢？”
　　她不愿叫杜斌娘，娘是专属于她真正的母亲的称呼，那是他们之间的爱称。而母亲，是她不得不服从的官方称呼。
　　阿嬷端起药：“好孩子，你母亲没什么大碍，这里离驿站最近，驿站现在都成了一片废墟，你们就在此歇着吧，等伤好了再走。”
　　“我想看一眼母亲。”她不能相信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的一面之词。
　　阿嬷点了点头，将她身边的窗户打开，隔着遥遥院子，她发现此处是一户农家，对面的房间里正安详地躺着杜斌，此刻她呼吸平稳，面色安宁。
　　陈绒的心放了下来，她向阿嬷道谢后，请求阿嬷再为自己倒一碗水，等阿嬷转身出去的时候，她用银针测了那碗药，无毒才大口喝了下去。
　　“她并不是你的母亲。”门后突然闪现一人，她一惊，险些将手中的碗打落。
　　只见此人一身玄衣，衣冠楚楚，虽然戴着面具，但从裸露的皮肤来看，是个样貌堂堂的贵族少年。
　　“她至多是你的小娘。”那男子继续道，“我听闻盛国尚一夫一妻制，盛帝带头履行。怎么，你竟能救你小娘于水火，且大言不惭地叫她母亲？你难道不恨她拆散了你的家庭，你难道对得起你真正的母亲？”
　　陈绒仔细打量去，只觉得此人面熟，这才恍然想起他就是昨天马上的男子，她思索片刻，放下碗：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这是小女子家事，就不劳公子费心了。”
　　说罢，她想下地离开，怎料腿上脚上全是伤，微微一动，就撕扯肉皮般疼痛。
　　那七皇子更是不由分说大跨步上前来，握住她的手腕，恶狠狠道：
　　“我看你是个活脱脱的伪君子！你父亲娶得起小老婆，你家一定是富贵人家，你贪图富贵，背弃你真正的母亲，与他们蛇鼠一窝，狼狈为奸……”
　　“住口！”她恨不得撕烂他的嘴，被真相刺痛后，感情一下子冲破理智的提防，她忙按下自己的公主脾气，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我……我后母待我极好……”
　　“胜过你母亲生你那般好吗？”
　　她无言以对。
　　七皇子看了她半天，终于放开她的手，以十分唾弃，十分鄙夷的眼神看向她，仿佛一个农场主看向他的骡子，那样哀其不幸，恨其不争却又安慰自己“它只是头骡子”的悲悯与厌弃。
　　他转身离开。
　　不一会儿，阿嬷回来了，她这次没有测毒，大口饮下了清水。那阿嬷从怀中掏出一方极其干净的手帕为她擦拭嘴角水渍，随即叹了口气道：
　　“你不要恼他，他是我的奶儿子。”
　　不仅仅是皇家，有钱人家大多都会请姆妈，而养得好的，最后就会亲切地称为奶妈，为了回馈小少爷，奶妈也会在背地里亲昵地称她抚养的孩子为奶儿子。
　　陈绒努力扯出一丝笑容：“不会。”
　　阿嬷轻轻抚摸她长长的辫子：“他幼时丧母，本来是父亲定好的继承人，可被小娘排挤，如今做了个闲散的，虽说衣食不愁，但终究是……众叛亲离。”
　　她抬头看向阿嬷，她虽语气平淡，却在每一个字中都流露出了深深的心疼。那一瞬间她竟然有一丝羡慕这个奶儿子，她是母亲一手养大，她如今连个可以依靠的人都没有！
　　“他的父亲呢？”她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盛帝高悬如日月，是她不能诟病的父亲，可寻常人家的父亲，难道也能这般……
　　她不忍评价，不肯以盛帝的身份作为他最后的遮羞布，揭开看清里面的东西。
　　阿嬷叹了口气：“男人，这天下的老子都是管生不管养的！他们把儿子冠以他们的姓，成了他们私有财产的标签，就顾着去生产更多私有财产去了！他们哪里懂情感！”
　　陈绒沉默不语，战乱年代，政局初稳，能吃饱穿暖就是上等人，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父权本就是一种极不稳定的结构。
　　阿嬷又道：“你别看他整日一副臭脸，其实他心善得很！救你是他的心思，他虽然不喜欢你那小娘，但还是给她安置到了偏房，请了最好的大夫……顺便啊，阿嬷还能告诉你个好消息！”
　　她侧耳看向阿嬷，只见阿嬷喜上眉梢，凑近了她些：
　　“你小娘怀的那一胎，是个女娃！”
　　她大惊，但见阿嬷喜气洋洋，信誓旦旦，也不由得莫名其妙地开心了一些，鬼使神差地说了句谢谢。
　　阿嬷慈祥地笑笑：“不必谢，只是你这伤还得好个半年六个月的，这段日子你要没处去，就住在这儿，若你念着阿嬷的好，就多和我那奶儿子说说话。”
　　她说到这儿，轻轻叹了口气，看向门外：
　　“这么多年了，他一个人，孤独得很。你同他年纪相仿，阿嬷却老了……”
　　等阿嬷离开之后，陈绒陷入了沉思，她开始深究“女娃”一事对她来说是个好消息的深刻内涵，为什么女娃就是好消息呢？女娃不具有继承权么？女人就只有一半的人权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对她来说，是噩耗。她绝不让这件事成为噩耗，她愿意和杜斌肚子里那个，公平竞争一切。
　　天下的一切，包括天下。
　　杜斌恢复得很快，不消半个月，就能下床走路了，与以往无二。她过来看陈绒时，陈绒腿上脚上还是缠了一圈又一圈的布。
　　“你留在这里吧。”杜斌说，“我没想到你会救我，凭这件事，我也会遵守对你父皇的诺言，不会害你。”
　　她双手叠放：“多谢杜娘娘。”
　　她点点头：“北国政局比我想象中的还要乱，不过你既然入了境，也算做了质，在宫外比宫内安全些。等我安排好了北国这边的事情，再把你接过去。”
　　这一点和陈绒不谋而合，体力是她如今仅剩的实力，她必须保留这最后的一点。
　　陈绒又要道谢，杜斌却懒得和她废话，起身背对着她：“你也最好照顾好你自己，古往今来，客死他乡的质子不在少数。”
　　她比谁都清楚这件事。
　　陈绒颔首，却又听杜斌问：“以后怎么称呼你？总得给你写信吧？”
　　她思索片刻：“杜娘娘不妨唤儿程嵘，日程的程，峥嵘的嵘。”
　　改字不改音，这样别人在唤她的时候，她还能暂时忘却自己作为质子的耻辱。
　　杜斌没有异议，嗯了一声，转身离去。
　　不出半月，杜斌来信道，北国已经如约给盛国派去了支援的军队，盛帝大喜。她叫程嵘继续安心在小院住着，把伤养好再说。
　　她在小院里过了冬，除夕时节，窗外烟花漫天，处处张灯结彩，人声鼎沸，唯独小院中宁静无二，她将身子探出窗外借着月光和雪光读书。
　　她读了很多书，有时拜托阿嬷去买，有时那玄衣男子给她送来，他二人偶尔共读一本书，也会把各自的想法写在书里。
　　他从不肯读她的想法，所以往往是他先读，或者直接买两本。
　　他隔着窗子恨她：“这样奴颜媚骨忘本的人，读再多书有什么用？就是为人臣，也是个奸佞！”
　　她笑道：“奸佞好哇，大奸即大忠。乱世中若无枭雄，何人定乱一统天下？”
　　他更恨了，她又故意笑话他：“黑公子这么正直，怎么去放火烧人家的驿站？”
　　黑公子？
　　他气不打一处来：“本王哪里黑？本王面如冠玉，本王白白嫩嫩……”
　　他说着，就要把自己的面具摘下来，摘了大半的时候，才发现程嵘盯着他，不由得脸上绯色直冲耳根，结结巴巴地戴好。
　　“本、本王为什么要向你证明！”
　　程嵘正看得起劲，她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便是没有非分之想，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她故意激将：“呦，大男人还怕别人看。”
　　“谁、谁怕了？！”
　　他蓦的将面具摘下，露出一张完美无瑕的脸来，这脸不似那面具狰狞，反而带几分柔弱，楚楚，特别是一双眼睛，眼角微微下垂，眼尾万千情丝，一双眸子黑亮亮的，好似有一肚子的委屈要讲给你。
　　风吹过，他额前碎发两三缕，显得他苍白面颊更添几分病容的美，剑眉星目，一双唇微微张开欲语还休。
　　程嵘看得有些呆了，却听他道：
　　“而且那日的火也不是本王放的，是那驿丞送了皇……送了我哥的信，怕我查出来，自己烧的。”
　　好好好，你说什么都对。
　　她故意睁大了眼睛：“你这么厉害呀？怕你查出来，不惜烧掉自己的乌纱帽。”
　　“自然，”他将面具放在一边，索性装也不装了，面露得意之色，但随即又露出担忧的神色，愁苦道，“可我没能拦住兄长的信，还是死了很多人。”
　　“什么信，竟能死很多人？”
　　“唉，”他孩子气般叹了口气，“算了不瞒你了，其实我是北国的七皇子，我皇兄就是北国太子，他要派兵去支援盛国，当时我就是去驿站拦他这封军令的。他用自己族人的性命换取别人版图的扩张，实在太不理智！”
　　“所以你就烧了延边的驿站？”她笑道。
　　这是重点吗？难道此刻不应该是你赶紧痛哭流涕地跪在地上，向我说见过七皇子，有眼不识泰山之类的云云，然后我佯装宽厚地把你扶起来……？
　　七皇子面色有些不悦，但依旧认真地回答了她的问题：“是也不是，我确实烧了几家，但大多数，都是他们畏罪自己烧的。若能救几个兵士，烧几个驿站又算得了什么？”
　　她笑笑不说话，突然想与眼前这个七皇子共饮一杯，正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然而只听七皇子又道：
　　“更何况此时纵容盛国强大，下一个它吞并的，就是北国。为了几个城池，饮鸩止渴，自取灭亡。”
　　他丝毫没提质子的事，他们都明白，所谓质子，不过是帝王的一枚弃子。
　　程嵘也明白，她并不否定他的观点，倘若今日他们把酒言欢，来日他们并不能绝对否定不会成为敌我双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