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二章 ...
-
通往北国的路并不平坦。
她曾以为一路顺风是很吉祥的话,可北风呼啸,穿透她的羊袄子,直往她骨头里钻的时候,陈绒还是缩了缩脖子。
陈应石和发妻是贫贱夫妻,初成婚时二人一贫如洗,因此陈绒也并非生来就是娇滴滴的公主。
她将马车上裂了的车轴换了根木条,等修好了马车,天已经渐渐暗了下来,杜斌的身子不能乘马,为了防止马车再一次断裂,她扔了沉重的火炉。
陈绒将外套给了杜斌,自己在外赶马,马儿没有吃饱,天大寒,赌气不肯动蹄。
她下车去拉马。
杜斌坐在马车口,一边认真观察着路况,一边与她说话——如果不说话,贸然冻死了也是极有可能的事。
“你今日说阴谋,看来那随从被调走的事,你或许知道一些内情了?”
她因为怀孕,请了很久的病假,久不在朝,难免有什么重要消息漏过。
陈绒一边拉马,一边装作漫不经心地说:
“这件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父亲宠幸的、还……另有其人。并且这个人,就在宫中。”
杜斌大骇,她脑中迅速扫了一遍宫中适龄的王宫贵女,盛帝没有嫔妃,宫中……
可宫中的宫女那么多……也终究是宫女。
杜斌强装镇定:“你可知,是哪个宫的?”
马儿终于动了,陈绒爬上马车,抄起鞭子,抽向马屁股:“不知道,但我想一定没杜娘娘漂亮,肚子也一定没动静。但不管是谁,绒儿一定是站在杜娘娘这边的。”
从没有人喊过杜斌“娘娘”这个称号,她和盛帝是野合。她爬上了盛帝的床,不甚光彩,盛帝无论如何也不肯给她一个名头,旁人又如何敢叫?可别人叫不叫无所谓,只要陈绒叫了……
杜斌刚微微松了口气的心,恍然又被另一块巨石压上——她可以爬上盛帝的床,别人不也可以吗?天下会生孩子的女人多得是,她现在远在北国,倘若有人趁此机会上位……
陈绒用余光瞥了一眼蹙眉不语的杜斌,微微一笑,驾马车越发的轻车熟路了些。
往北一直走,天黑前,他们来到了一家驿站。
陈绒渴望着温暖,驿站中央,那一跳一跳的炉火,如同恶魔的果实,无时不刻地诱惑着她。
然而她跳下车,伸手去扶杜斌。
能让大盛国嫡公主亲自侍奉下车的,恐怕连皇后也没有这样的殊荣。杜斌受之无愧,她本就比这世界上大多数女人都伟大。
驿卒很快迎了上来,当看见来者只两个女人,一个是小孩,一个还是孕妇的时候,不由得一惊。
“客官从何处来?”盛国的驿站,在皇后的提议下,都被允许私底下接生意,以此来维持驿站的运营。北国后来也在边境效仿此法,因此,那驿卒见她二人孤身前来,也只当作如同路过探亲的旅客。
陈绒在心底谢过母亲,如此不暴露她们二人的身份,也不至于遭遇没必要的麻烦。
见杜斌没有说话,陈绒道:“我和母亲是从盛国来的,马车坏了,耽误了行程。舅舅就住在北国南边,我们在此借宿一晚上,明天一早舅舅便来接我们。”
杜斌颇为欣赏地看了一眼陈绒,却又马上转为一种鄙夷,这种信手拈来的和下层人撒谎的本事,也就他们这种底层人惯用的招数。
那驿卒点了点头,如此年轻,应该是个二娘,他在纸上飞快地笔走龙蛇:“你们两个也真是命大,那树林里多的是白长虫!不过也是,最近那北霸王横行,白长虫也不敢出来生事了。”
“什么是北霸王?”陈绒趴在柜上,她个头小,刚好在柜上露出一个头和肩膀。
驿卒登记好了,见她是个胆大的孩子,便凑近了逗她:“怎么,你们盛国没有霸王么?那你可要开眼了,我们北国的霸王,无恶不作,专偷你这个年纪的小女娃娃!你就算是公主也没用,北霸王在北国无人能管,他就是法,他就是天!”
陈绒捏了捏手,从柜上下来,佯装着往后缩了缩,躲在杜斌身后:
“那不就是无法无天吗?”
“还就是无法无天!”驿卒嘿嘿一笑,将钥匙双手奉上,杜斌自然地接过钥匙,心中舒坦不少:这陈绒倒是个有眼头见识的,鞍前马后非她莫属,掌权时刻也懂得让权。
她手中握着她们二人的钥匙。
夜半,陈绒睡在地上,借着月光,她睁开眼看向杜斌,那种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的感觉一下子从心头一涌而上。
按照计划来讲,此刻她不管用下毒还是任何一种手法,杀掉杜斌而后返回家乡,返回王宫,才是正确的做法。
她很难不怀疑母亲的死和杜斌没有半分关系,就算不是杜斌杀了母亲,但也无法排除母亲不是因她而死!
她的恨意渐弄,但马上,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将她紧紧包裹住。
可是就算她此刻杀了杜斌,在盛国,在盛国皇宫,正值壮年的父亲,一生中还会有许许多多个杜斌,而她,将因为流产了父亲一个未出世的男孩而永失宠爱。
她将脸紧紧埋在被子里,在这北风呼啸的夜,在这异国他乡的夜,她不得不苟且偷生在仇人的裙摆之下,贪图仇人给她的一点温暖,还要对她笑脸相迎,极尽谄媚。
她的眼泪大团大团地落了下来,洇湿了被子。她不愿让人听见她啜泣的声音。软弱是她的耻辱。她张大口呼吸了几次,用帕子抹去眼泪和鼻涕。
母亲,如今祭奠你的方式,竟是踩着你未凉的尸骨;为你报仇的方式,竟是先忘记你的仇恨!母亲,我当然想手刃仇人,杀之而后快,可若身死,岂非叫亲者恨仇者快?!
十几年的生活,母亲是她唯一的女主角,如今她的天塌了,她在心底暗暗发誓:如今困我的,害我的,有朝一日,我定要将你们全部都踩在脚下!我要让你们知道,我陈绒绝非任你们摆弄玩耍的装饰品!
她这样想着,白天太过于劳累,很快,她的眼皮就因为泪珠挂着而格外沉重,梦里,她的父亲母亲还不是父皇母后,围绕在她身边,教她唱着家乡的儿歌。
“走水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半梦半醒间,她去摸身边的“母亲”,惊醒后看着空荡荡的地板,心头骤然空了一块。
“走水了!”
又有人喊。
她猛地往窗外看去,只见火光冲天,屋内已是浓烟滚滚,霎时间,分不清是月光还是烟雾,是地狱还是驿站,无数人影如同鬼魅,在窗柩上一闪而过,她猛地起身,一阵晕眩后,她一把拉开门,却被扑面的火光袭来,不得不重新关好了门。
她向身后的窗户跑去,推开窗户,这间房位于驿站二层,外面还有一棵树,此时尚无恙。
她提起脚就想往外跑,却突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只见杜斌睡得正沉,一条胳膊在被子外。
她冲过去,刚想叫醒杜斌,又想:会不会是母亲给她创造的机会,老天给她的暗示?这样杜斌是因火而死,父亲也不会迁怒于她……
然而片刻的犹豫后,杜斌的话突然如沉钟般击响在她耳边:
『你父皇为了补偿我,向我许下北国的外交权。去了北国后,你的一切将尽在我掌握。』
在北国,自有盛国的人与他们接应,倘若杜斌身死于此,她孤身前去北国,何人能证明她公主的身份?她又如何钳制住那些盛国久在外的臣子,使他们继续忠心于盛帝?倘若无法收服,父亲多年苦苦经营的同北国得外交,岂不是付之一炬?
以大搏小,太过不值。
她猛地摇着杜斌,然而杜斌睡得太沉……不,她是昏迷了!她不能死!
陈绒抽起被子,将被子往洗澡盆里猛地一蘸,然后将杜斌翻过身来,迅速将被子裹在她身上,将她抬到自己背上……所幸杜斌的肚子还不是很大,但她小心翼翼背着,也还能感受到那一块恶心的凸起。
一个成年女人的重量,加上因为怀孕,腹中胎儿的重量,以及那背上湿漉漉的被子……
陈绒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力气,她只在心底大喊:母亲,倘若你在天有灵,请保佑你的女儿,她今日必须托着这个女人活下来。要怪,只能怪你扔下她的时间太早,她还不具备反抗任何人的能力吧!
她几乎是扑出去的,扑在火海里。
驿站外的驿卒们拎着水桶站在门口,北风呼啸,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每一寸空气,火浪滔天,如今再怎么救火也无济于事了,所幸这大冬天的旅客甚少,只是那一对母女……
一队人马站在驿站门口,为首的骑着一匹黑色的骏马,一身玄衣战甲,如墨的长发披下,在火光中发着柔柔的光。此人戴着面具,一双手虽然握着剑,却好似写字看书的手,白皙而修长,他转过身,使马头对着驿丞。
“本王再问你一遍,近日,可有王兄的信送到?”
驿丞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回王爷,如今这驿馆,已成废墟,便是有信,也成灰烬了啊!”
那玄衣铁甲微微一笑,长剑指向驿丞顶戴:“倒也是,只是本王又没有寻到,看来只能去下一个驿站了。可惜了,父皇建的这么好的驿站。”
“王爷——”驿丞额头紧紧贴着地,霎时间已是老泪纵横。他早已料到有这么一天,沿边数十家驿站,已经连着烧了七家,用不了多久,北国和盛国的联络就彻底断了,而这位大名鼎鼎的北霸王,七皇子,仅仅是为了找到他皇兄的那封信!
七皇子冷笑一声,调转马头,正要离去,突然,他似乎感觉到什么——
回头看去,火光之中,一个极为瘦小的身躯,此刻正驮着一堆重物走出来,宛若怪物。
等那怪物走近了些,他才看清,竟是一个女娃!驿丞看向他,他无意杀人,向身旁手下使了个手势,手下立马跑上前去接过那女娃背上的重物。
陈绒跌跌撞撞跑出火海,身体四处烧伤不少,背上的人骤然被救起,她如释重负,仿佛升天一般的,踉踉跄跄地扑在众人眼前,扑倒在七皇子马下。
她伏在地上,有气无力道:“谢、谢谢贵人,救我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