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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眼缘之下 ...

  •   来到这里的第三日,也是吴笠、姜隐与折意第三次见面的日子。
      “你认识景漾吗?”吴笠率先问道。
      “我们这小地方,谁不知道他呢?”折意直视着他的眼睛回答。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两年前,他因为一桩事声名鹊起,自那时候开始,我就知道他了。”
      “那我换个问法,他是怎么认识你的?”吴笠说道。
      “他……他不认识折意。”
      “但他认识方泠,对吗?”吴笠说道,“你们经常在云井会面吧?”
      折意沉默不语。
      “折意,我们第一次见面那一天,景漾是不是也见了你,而且恰好就在我们离开后?”姜隐突然间指出这点,见折意避而不答,接着问道,“你们见面都会聊些什么?”
      “来云井,当然……是做云井的事。”
      “他……”
      “他没娶亲不是吗?”折意冷冷地说道,刻意地用狠毒来回避真情。
      “如果你不说的话,我就邀请他同时见一见折意和方泠,你觉得呢?”吴笠说道。
      “随意,我又不爱他。”
      “爱?”吴笠转变了眼神,说道,“我忘记了,他的年纪也是符合的对吗?而且他刚好还可以取代你作恶的兄长,做一做你情感需求的失物招领处。”
      “那你呢?姜隐是你情感的暂存处吗?”折意尖锐地问道。
      “我们并不是这种关系……”吴笠刚想说就被打断了。
      “等下一个人出现,你就会把这段感情放置到新的人身上吗?”折意问道。
      吴笠哑然。
      “他是我的老师啦,折意。”姜隐解释道。
      “你们……不是吗?”折意讶然,“可是,可是……他看你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从前的自己,姜隐,我已经见过很多种感情了,就我自己的经验来谈,如果说,一个人能够把世界上的另一个人当做自己来爱,那么他难道还不足以说明爱的分量吗?这甚至比爱高贵多了,因为爱里还有嫉妒、鄙夷、仇视、愤恨,不希望对方比自己好、有前途、幸福,但他的眼神,啊,我不会看错的,他是希望你的幸福胜过他自己的。”
      吴笠甚至不需要正眼去探查姜隐的反应,就能察觉到对方浑身散发着的难以掩盖的惊讶。
      “这只是对于小辈的爱护,倒是你,折意,你和景漾,你们是吗?”吴笠说道,“他会全心全意地希望你好吗?他会比你自己更在意你吗?他有没有为了你做很多你即使未曾开过口但却暗自希求的事?”
      “别说了……”折意虽然压低声音,却带了些吼意,“我们不过是合拍过几次的关系,他就蠢到要替我隐瞒,好了,人是我杀的,我认了,别再问他的事了。”
      “但你的不在场证明很充分,反而是景漾……”吴笠说道。
      “确实如此,先生,我们好像从来没有问过景漾那晚的不在场证明。”姜隐说道。
      “你知道吗?景漾脚上指甲内有淤血。他一个人运送两具成年人的尸体一定很费力吧,走山路的时候,痛下杀手的时候,他都在想什么呢?他在想你受过的苦吗?他在想没有经历过那些的折意,人生会有多少不一样?”吴笠说道。
      “这只是你的猜测而已,你说人是他杀的,有什么能够证明吗?”折意说道。
      “你说得对,只是猜测。景漾为我们描述过案发现场的情形,那个时候我就感到有些奇怪,现在想想他那时候的表情就像在回忆自己的杀人细节。”吴笠说道,“不过,就按照你的知情程度来看,我有理由怀疑此案是合谋犯下的。”
      “那么还请找到证据,再下定论吧。”折意恢复冷静说道。
      “有一点让我很疑惑,景漾或许就是折家倒牌之后的最大受益人,但为什么无人怀疑他呢?”姜隐问道,“两年前,他到底做了什么事,让所有人都对他赞赏有加?”
      折意细声解释道,“其实这件事对景漾来说,反而是一种负担。官场上奉行的准则,想必你们也有所风闻吧。那是让人变得非人、让物主宰人的奇妙运作逻辑,每一个刚刚进入时痴心妄想蚍蜉撼树的初有抱负的人,终了时都只能感叹空无一物、人之穷尽,在这庞大的体系下,如果不能成为其中一员,就只能湮灭如烟。”
      “所以景漾他……”
      “他在非主动的情况下,成为了其中一员。两年来,他不断地在心里惩罚自己。”
      “怪不得他会给我这样一种感觉呢——他说话虽说是有些官场之风,但性情又不像虚浮之人,这么说倒也通了。”姜隐说道。
      谈话中,折意又渐渐回想起景漾。
      用言语来形容景漾是逊色的。
      折意从来没有对景漾说过,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时的心情。一是他不善于剖白自己的心,二是他也没有合适的语境来讲述,三是折意其实不太愿意将自己的两个身份混淆。
      早在很多年前,景漾身着红袍、官帽簪花、受到百姓夹道欢迎的场景,就已经深深地烙印在年轻的折意心里。他后来听说自家哥哥也要走仕途,脑海里能够想象的也就是这幅画面。
      二十岁的景漾,身姿矫美,意气风发,但磨得十年官场、折失浮生半梦后,三十岁的景漾,劳尽体发心神,散去形容魂魄。
      他年轻时也许真有一番抱负,为国为民,冒死请柬,但经历过太多失败,亲眼见过太多算计,尤其君王根本荒唐,不堪重望,便慢慢地放任自己了。
      他既不能实现自己,也不能成就别人,落入彀中的景漾,违背了从前的自己,他一不小心做了件坏事,却赢得了好名声。
      他受不了这样的善恶倒错。虽然饱受良心的折磨,但他还是无法将这件事坦诚地告诉好友。
      在这种情况下,景漾第一次见到了折意。
      一个少年人,藏在人声鼎沸里,躲在云井的角落里,看着眼前人潮梭涌。
      他不说话,但也不是在观察人。因为他既不想知道这个穿金戴银的家伙明晚又会去哪里寻欢作乐,也不想知道那个一脸涎笑的人有没有过严肃认真的时刻。
      他不在意,他目光中却没有任何一个人。
      他什么都不想关心,他的目光是死朽的。
      他孤独地起身,便要离开。
      这时,景漾看清了这位少年的眼睛。
      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呢?它沉闷灰丧,历经千帆,一般只在上了年纪的老人身上看到。
      但景漾要为它辩护,这绝不是一双空洞的眼睛,不过是因为隐藏的情绪积累溃涌,一时之间心里不知道先体察哪一种情感而已。
      就像此刻的自己一样,景漾心想,也许,真要能麻木就好了,可我的心偏偏总会不受控地跳动,在某些时刻,为不知名的理由再一次活下去。
      如果此刻能够流出眼泪的话,那就能说明种种情绪都可汇成一种——痛苦。
      我们都在承担痛苦。
      他的眼泪不自觉地就流了下来。
      那时候折意刚好走到一条河前,停了下来。
      他的手里握着垃圾,因为在云井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可以放置,走在外面又不想污脏景色,因此走了一路都没有扔掉。
      自杀路上,他只想把自己扔掉。
      折意的脑海中不断回想起那些话,“你的美丽是有罪的”“你该向我赎罪”“你要学习用性来帮我缓解压力”。
      折意从小信任的大哥哥,变成了一个爱也不是、恨也不是的尴尬的存在。
      夜间,浅浅的水流泱瀼,淌过河床表皮的石头,像一张绵长的人的脊背图,水竟也可以像骨头一样坚硬有力吗?折意心想。畸形的喜欢,畸形的关系,以后要怎么办呢?被有亲缘关系的人这样对待,难道能和谁说吗?
      景漾没有上去搭话。等到了第二天晚上,他再去云井的时候,折意已经成了方泠。
      在折意眼中,景漾愿意和自己做这样的事,只是单纯地为了毁掉他自己。
      他是能理解的,因为他也是这样想的。
      有的人反而不适配正常的人生,他们觉得愧疚,对不起受过的伤,他们宁愿把自己从正常人的行列里驱逐出去。
      景漾闭眼吻他温热的颈项,一只手从他半裸的肩头,一路摩挲轻抚至折意的下巴、耳后、面颊,但在摸到他脸上冰冷的靡湿,他停下了。
      昨天的眼睛在流泪,他也感受到痛苦了吗?景漾问道,“对不起,你……”
      “不,我想的……”
      一缕头发沾在鬓角,景漾仍然是温柔地抚摸,吻他的眼泪。
      他们都以为对方是第一次见自己,浅薄地匆忙地就开始发生关系,最终一定会忘记关系的,便放任了。
      但也许是因为折意的美貌,带着些浮云般的缥缈,带着些死意似的虚无,吸引了景漾。
      也许是因为景漾这般令人头晕目眩的温情,以及曾经的红衣状元郎如今走上自毁的道路,此样变动太过牵动折意的情丝的缘故,折意想要和他产生久一些的联系。
      不过,最重要的也许是“沉哀与悲思”太过“情投意合”吧,虽然他们只是沉醉在各自的痛苦里,并没有互相交谈,并没有过问对方的理由,但这样的氛围已经无法逃离了。
      他们仍然处在把自身的痛苦当作废弃品一样、尽力从自己身边丢开的阶段,还不知道它也是可以引诱人的,不过他们已经隐约察觉到,危险、易碎、冲撞、不稳定,是逃离正常秩序的妙招,于是他们开始频繁地见面。
      不过这样一来,喜欢与对方相见的理由,就变成了:我的命运在他那里,是可以被温柔而平等地视为同类对待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眼缘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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