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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人境 ...

  •   秋季的银杏,结了满树的果实。
      祈福的人在它的枝头系满了红带子。
      一树的祝福里,金色与红色交相辉映。
      佛树下,一位背着剑的游侠少年,站在原地许久,末了,将一块玉石用绳子串起,悬挂于树梢。
      吴笠看到他随后取了一块祈福木牌,写下“乌洗烟”三个字,就把它与那块玉石挂在同处。
      像是在和重要的人做着最后的告别,而那玉石大概是对方的遗物吧,吴笠心想。他站在一旁,只能看到那位少年的侧脸。
      那少年站在树下久了,一不小心被掉落下来的银杏果砸到脑袋。大概是这瞬间闪过的某个想法和头脑里的回忆的过往画面有些不谋而合,因此他眯起眼睛幸福而可爱地笑起来——这是一位有着漂亮梨涡的美少年。
      吴笠走近几步,也挂上自己为系罥竹和应钦写的祈福飘带,向一旁出声问道:“仅仅写上名字,而不在木牌上多写一些祝福语,是祝愿对方一切都好吗?”
      那少年转过脸来,吴笠便因此得以见到他的正脸。
      这是一双既出世又入世的眼睛,那眼睛里既有热切活络的生气,也有隐淡俗尘的孤寂,既有少年般的纯真,也有成人般的愁苦,早熟迫使他在两种情感里不断游移,但总的来说整体是一种纯净潇洒的气质。
      这么一颗既同情自己、也爱惜他人的心,被敏锐的洞察力和直觉的推演能力围困到近乎乞求般的哀伤,同时只要一滴水就能枯木逢春的渴求,仿佛自欺欺人般地逼迫自己暂时忘却那些未来和过去的永恒的痛苦,扩大即时的乐趣。如果用天气来形容的话,应该是长久的愁苦阴云和短暂的明媚阳光的组合,那是偶尔仅在人前泄露一丝的天光。
      独行者身上长年累月积累下来的气质是相似的,但落在姜隐和吴笠身上,也分不同。譬如说,姜隐不作伪装,而吴笠的装饰太多。
      吴笠的身上有一种矛盾的气息。他就像是被打碎过重新拼装起来、充满裂痕的花瓶。他的冷淡随意便是那些裂痕,谁能透过那些裂痕,那就能真正看到他。
      姜隐望着这双如此疲惫的眼睛,只觉得心颤又怜惜。孤独感是第一眼就能从这个人身上感受到的,但这却不是一种隔绝一切的孤寂,而是一种真正吸引同类人的寂寞。
      姜隐虽然是第一次见到他,但冥冥之中却像是等待了几百年那么长。
      “恰恰相反,此人的一切都已经无法转好了。我只是想为她留一座空中的坟墓,让她的姓名和生平都流到风里,让风为她立传。”他回答道,“我是姜隐,先生,怎么称呼您呢?”
      “吴笠。不知所言何意?”
      “来这里的人或求平安,或求财富,或求姻缘,凡此种种都是希望活着的人能得到某些受益,但我所求之人已死,根本无法实现这些事情,我写下她的名字,仅仅是因为她在世上已经不可能,留下任何除了名字以外的东西了。”
      也许是这银杏树祈福的神奇魔力,当晚,应钦和系罥竹便平安地出来了。
      众人相聚,展露久违的笑容。
      “你们在里面见到了什么?”相邈问道。
      “实在很难用言语形容,大概就和死过一次一样吧。”应钦无奈地低叹一声。
      系罥竹听了他的话评价道,“你这句就形容得很精准了。”
      于是,罥竹和应钦双双笑睃。
      “喔对了,这是我们拿到的记忆石。”系罥竹说着,摊开手展示给众人看。
      “从外观上看,倒是没有什么独特之处。”相邈说道。
      “这块玉石我见过。”吴笠突然出声道。
      “怎么会……”应钦问,“老师,你背着我们偷偷参加试炼了?”
      “不是,你,诶,怎么突然来这么一句……”吴笠说道,“是我今日遇到的一位少年,他在银杏树上挂了一枚与之很相似的玉石。”
      “难道他是最初通过试炼的人吗?”系罥竹问道。
      “极有可能,我们一起去看看吧。”吴笠说道。“跟我来。”
      “先生,又见面了。”
      “这位是姜隐,这些是我的学生们,应钦,系罥竹,还有——”
      “相邈小姐对吗?”
      “你认识我?”
      “我在璧国的时候,曾目睹过你在祭神坛上的风采。”姜隐说道。
      “相邈小姐,天下谁人不识君喔。”应钦笑着说道。
      “岂敢,和你相比,谁都识人太差吧。”相邈暗暗地回击道。
      可能是由于同类相斥,相似的人反而难合吧,应钦和相邈对彼此都维持着一种不争吵不冲突、但也不太同意对方的态度。
      应钦很擅长记住每一个人,社交礼节更是游刃有余,与他热情交谈过的人,都会产生一种仿若遇上知己的错觉,罥竹一边欣赏他的从容大方,一边羡慕他交友有度,任何话题都能聊进别人的心坎里。
      但对于应钦来说,与人交谈就好像是一场战局,他的手艺越是精湛,心里就越是唾弃。他先埋下几句打听喜好的话,了解脾气性格之后便可一招制敌,第二回见面谁都拿他当知心人了。除此之外,他也擅长拿模棱两可的将讽未讽、欲骂不骂的笑话笼络人心。罥竹有时也会觉得他是不是虚伪且没有真情。
      “几位是来看记忆石的吧。”姜隐说道。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看到了我手中握着的东西了。”系罥竹说着,张开了五指,将玉石展露开来。
      “你们使用过了吗?”姜隐问道。
      “还没有。”
      “那要来读一读我的记忆石吗?”姜隐说道,“来吧。用手触碰即可。”
      秋风汩汩流过,树叶飒飒而响。几人的表情并不一致:应钦和罥竹是一种表情,相邈和吴笠是另一种表情。
      姜隐看到便忍不住笑出声来了,“我一下就猜到谁进过秘境,谁没有了。”
      “什么意思?你是说……”相邈说道。
      “没错,我们在秘境里看到的也是乌洗烟的过往。”应钦说道。
      系罥竹感到疑惑,“但记忆石不是说可以看到一生的影像吗?”
      “是的,但如果触摸时间太短,只会出现一生的几个片段。”姜隐问道,“你们是如何成功通过试炼的?”
      “罥竹通过注入血液,毁掉了钥匙,让乌家的命运悲剧到此终结。”应钦说道,“可是,为什么这么问,难道可以有不同的方式吗?”
      “我想应该是的,譬如我们的做法就不一样,而且这几天来我已经看到,许多人不同的应对方法了。”姜隐回答道,“你们手中的是第五块记忆石,在你们之前,已经有几人成功了。而一旦有人成功通过,这块记忆石,就会增加一段新的经历。”
      “把不断修正的各种结局,写进自己的生命里吗?”吴笠淡淡地悲叹道。
      “因为她的生命已经不可能再继续了,但她可以通过这种方式,一次又一次地见到遍原。即使时间流逝,他们也可以重拾幸福。”姜隐说道。
      “但如果两个人真心相爱,那么不管铭记还是相忘,幸福完成之后,就早已一去不返了。”相邈说道,“她这样做只是自我欺骗。”
      “一己之私的行为,在不伤害别人的情况下怎样都好,可她塑造的幻境为什么要杀人呢?”罥竹皱着眉问道。
      “这就不是乌洗烟的本意了,毕竟融入的还有乌守偏的血液。”姜隐说道,“幻境的另一位主人,会通过不断更改试炼者遇到的情况来增设困难,他考验的是试炼者的智谋吗?不,他考验的是心境,他只会心甘情愿地把记忆石送给无私的勇者,而不是空有头脑、唯利是图的人。”
      “如果太多人得到记忆石……”应钦担忧地问道。
      “不用强加干涉,朋友们。”姜隐说道,“我把记忆石放在这里,部分也是为这个原因。所有人都可以看到,所有人都可以分享破解之法。但最重要的一点是,第一块记忆石可以看到此人的完整人生,第二块则只有1/2,第三块是1/3……再往后就更不值得人冒险了,我想,渐渐地,大家就不会去了。”
      “你是怎么想到指定乌洗烟的?”应钦问道。
      “不,不是我想到的,是离开秘境前,洗烟割发赠我,但未曾明说,大概是把选择权交给我了吧。”
      “听起来像是他们的意识永生了。”相邈说道。
      “那任务好像已经完成了。”应钦问道,“老师,我们可以回去复命了?”
      “嗯,我们明日便启程。”吴笠说道。
      “复命?你们是什么人……”姜隐问道。
      “我们是雪岫学院的学生,这位是我们的师长。”应钦介绍道。
      “原来如此。”姜隐说道,“时候不早了,那各位,我们日后有缘再见吧。”
      “很高兴能与你相识一场。”
      “再会。”
      姜隐走后,四人回了住处。
      “果然鏖战后的美食才是最佳味道。”应钦说道,“罥竹,这些菜你品尝起来,应该会有更好的味道。”
      系罥竹知道他在夸自己在秘境中的行为,说道,“给你保管。”
      “给我什么?嗯?这不是……记忆石吗?”
      “嗯,我问过老师了,不用上交,这可以算作我们的战利品,对吧?”系罥竹说道。
      “嗯,这是你们冒死得来的,你和应钦商量就好。”吴笠说道。
      “为什么……给我?”应钦问道。
      “谢谢你的拼死一搏,不然我们也走不出来。”罥竹说道。
      “明明是你……”
      “收下吧。”
      “那就暂且由我保管。”应钦说道,“如果你什么时候需要……”
      “也好。”
      相邈问道:“秘境为什么指定两个人进入呢?两个人只有一块记忆石,不是很奇怪吗?”
      “倒是忘记问姜隐了,”罥竹说道,“还有他是怎么通过秘境的也忘记问了。”
      吴笠心想,其实还有很多疑问,比如姜隐是和谁一起参与的这场试炼呢?比如他们是为了什么理由呢?又比如他曾经想得到谁的一生,怎么后来为乌洗烟让步了呢?而且他的同行者,就完全不去争取这宝贵的礼物吗?
      但吴笠开口却是,“无事,我们会有下一次见面的。”
      饭后,相邈在信里将此次的经历,连同自己的疑问一起向望倦期抛去。
      “我的猜想比较简单,因为洗烟在幻境里一次次地与遍原重逢,她苦苦地守候着一份记忆,她想把这份礼物送给下一对有情人。”相邈念信的时候,已经回到雪岫,窗外候鸟飞过,她也只是有所感应地侧身仰头一望,但她不知道的是,那候鸟不久前也刚从倦期眼前飞过。
      相邈走了,可倦期已经习惯了戒指的触感。以往倦期在入睡前得摘下它,因为皮肤里的痒意会窸窸窣窣地提醒异物的存在感,而入睡正好需要抹去任何事物的存在感。
      但现在倦期已经不用摘下了,因为这枚戒指就快成为她的一部分了。她随信寄上一副炭笔画,题了一行小字,“选择一个人,佩戴此人一生的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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