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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处于边缘的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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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所山居学堂里,一群十五六岁的孩子,正趁着师长未到,还在打闹。
楚遍原,是被打的那位。
他的小腿骨挨了重重一击,因为疼痛,双手不自主地抱住缩起来的腿,于是离开了双臂护佑的头部,变成了新的攻击对象。
遍原安慰自己:“他们也不是每天都要拿我出气的,都是自己令人生气……要是我变得聪明而非愚笨,要是我有俊秀的外表而非丑陋的身躯,要是我慷慨大方又知礼数,要是我博学多闻又才华横溢,谁会不喜欢我呢?所以说,千错万错都是自己的错,都是自己不争气,一定是这样吧,不然,为什么我平白无故就要受到这样的对待?一定得事出有因吧,否则,我的痛苦要推卸到哪里去呢?”
“诶,你们看,他哭了。”
“真是没劲,算了算了,不和他玩了。”
“山长来了。”
“快入座。”
遍原不愿叫人多看笑话,于是强迫自己回到课堂的气氛。
应钦和系罥竹在画面之外看着这幅场景。
“难道是要我们帮助他吗?”
“不,我们根本触碰不到他,他们好像也看不到我们。”
“这也许是过去的某个时空吧。虽然不知道需要我们做什么,但他是相关人物应该没有错,暂且先看下去吧。”
楚遍原是一个卑微但自尊心强的孩子。人一旦养成了这样的性格,恐怕这一生永远也只能遍体鳞伤了。
“这题谁能解?”
“山长,让遍原来解吧。他不是最擅长这类问答吗?”
“是啊是啊,我们都想听他的回答呢。”
“那么,遍原,就请你来说说吧。”
遍原的腿还疼着,他用手扶着木桌,努力地保持身体平衡,于是站得慢了些。
“站起来啊,真是的,寒酸味的人做事也一股寒酸劲。”
“他眼里没有山长,也没有我们几个同窗。根本就不懂得尊重人呢。”
“我……不,不是的。我……我还,我想……想一会儿,我就……再想一会……”
遍原既答不上来这道题,也化解不了别人的恶语。他一开始只为这两个原因脸红。
山长仿佛非常认真地,一定要一个答案似的,任凭遍原的无助扩张成委屈,也不作任何表态。
遍原张了张嘴,舌头一接触到冰冷的空气,就变得异常僵硬,再不能吐露任何东西了。
他只好一直站着。
后来自己也注意到了口吃的毛病,额头、鼻尖、脸颊都冒出了汗,手也紧张到颤抖得不停,汗水滴落到桌面,成了濡湿的一粒一粒。
缺陷被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他整个人瑟缩而可怜。
山长看不惯他这一副小家子气做派,偏要他出个丑来作教训,美其名曰锻炼他。
“你瞧他嗫嚅个不停,嘴里在说个什么也不知道。”
“他的肩膀在抖诶,真有趣。”
遍原的身体天然形成了一个屏障,住在身体里的自己小小的,什么也反抗不了,身体以外的,什么也控制不住。
他无地自容,内外隔成了两个世界。外人的话,每一句都能见血封喉;而他自己不管说什么,别人都听不见,也不去听。
他的声音太小了。
“山长,我刚好听见遍原的回答了,我把他的想法写下来了,这就递给您看。”
是乌洗烟在帮他。
一个声音发出来了,是一个真真切切能让别人听到的声音,多么好啊,遍原心想。
“你们也听到了吧?只是遍原的声音不够,需要我们帮他进一步传达。”
众人碍于洗烟的面子,也就不太情愿地从几处响起了几声“是”“听到了”“是这样的”。
“那么,遍原可以坐下了吧?”洗烟又问道。
“入座吧。”山长也就顺势而下,说道。
遍原站久了膝盖变得硬了,松缓了一会儿才颤颤地坐下,但这一切的酸涩都不要紧,他的心里有了几分甘甜。
他有了一个英雄,楚遍原在心里由衷地感谢乌洗烟。
他看着洗烟的背影,想到这个人总是这样,从容自若,好像什么难题在她那里都能解决。
她有很多朋友,有每天每天消遣不完的乐趣。如果说,在正当好的年纪,只有一种正当好的过法,那么乌洗烟的过法,就是遍原心里最正好的。
楚遍原在别人面前说话会口吃的毛病,从他记事起,就一直陪伴他到现在。
陌生的场合,陌生的人群,陌生的事件只要三者满足其一,都会让他恐惧、焦虑,仿佛下一秒,家中长辈“恨铁不成钢”的责怪声就要跟着出来了。
尤其这次突如其来的当众发言,不知该将是他未来持续多少年的阴影,不知道会在他的梦境里重演多少次。
这些阴影,就像是孤僻的他能交到的为数不多的朋友。每一个朋友的离开,都代表着一步微弱的成长。
遍原想着结了课起码要当面感谢洗烟,感谢的话可不能口吃了,于是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
如果对方愿意接受他的感谢,遍原想要送她一些礼物,那么在此之前,一定要问问她的喜好。不过,她愿意同我讲话吗?我是那样的……
“遍原,遍原……你在走神吗?”原来不知不觉课程已经结束了,有人热切地喊住他。原来他的名字也会被人,用这样的语气念在嘴里,自己从不知道。
“啊,是……是乌……乌……”
“洗烟,直接叫我洗烟吧。”
“好……好,我,我……刚才,谢……谢,很谢……谢……谢你。”
“我们一会去练习射箭,一起来吗?”
“和……和谁?”
“不和他们,和——我的松鼠。”
“好,好的,洗……洗烟。”
见他还有话说,洗烟也不打断,耐心地看着他。
“你,你有什么……什么喜欢的……的东西吗?”
“我的母亲两日后过寿,我想为她亲手做一份糕点,但说来实在不巧,我昨夜感了风寒,味觉不太灵敏,你来先替我尝尝,告诉我是什么味道好不好,我还想改进一下。”
“当……当然……好。”
乌洗烟一开始只是觉得楚遍原这个人有些奇怪,他身上有一种对这个世界的不适感。
去年冬天,洗烟和一群朋友玩到疯玩到夜半三更,还壮着胆去学堂探险。结果看到微光和晃动的人影,一群人真以为遇到鬼了,匆匆忙忙就四散奔逃,只有洗烟胆子大,跑到一半还折返回去想一探究竟。
其实是遍原在走廊上徘徊,他正举着灯看书。
寒冬之夜,遍原的手伸在外面,黑紫的冻疮破出几个豁口,手部肿胀得像已经死亡多时。
但裂纹最严重的其实是他的心。
楚遍原是这个学堂里最努力的孩子,但努力和愚笨加在一起,就像是一道怎么也填不满的海沟,要如何与那些生来就已经是平原高山的人比较呢?
遍原知道自己在学习这方面没有天赋,他的课业成绩总是垫底,但作为穷乡僻壤里走出来的孩子,家人的所有希望都放在他身上。
所以他总是起的最早,天还是黑的,他就从单薄的被子里钻出来,到了夜晚,他还不能睡,得同样披着薄被艰难地背书。
山长布置了功课,楚遍原一定是这些人里研究得最久的,他不去玩闹,他的快乐被责任和愧疚早早地斩断了。
久而久之同龄人也不喜欢他,从一开始的视若无睹,到后来的以欺压他为乐。
他明明那么努力,却还是做不好,可就算这样,为什么还是不放弃呢?
乌洗烟感到不理解,因为学业于她而言,学起来并不难,读书就和接触游戏的玩法一样,明明非常容易上手。为什么有的人学得那么慢,即使学得那么慢,却还要学,而且,就这样“难嚼”的日子居然能过上五年?
这样一种稚嫩的坚强,不疼吗?平心而论,自己做那么不擅长的事,一定坚持不了多久。乌洗烟对于楚遍原虽然有一些好奇,但更多的生了几分另眼相看的敬佩和心疼。
她有自由自在、自我挥洒的童年;而他只有无尽压力、无数欺凌的童年。
今日见他被过分刁难,乌洗烟心里奇怪的感觉又出现了。
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怯懦懦的,没有胆气,没有自信。他没有被人支撑过吗?没有被人认认真真地爱过吗?
乌洗烟家里都是教导她自信,身边的朋友也都如此,想要什么就会直说,才能也是从小培养起的,而且如果遭到什么分明不公的对待,是一定要反击的,怎么可以白白受人欺负呢。
明明是一颗漂亮的心,却被现实凌辱到蒙住了所有光泽,这怎么行呢!
因而,洗烟实在忍不住,便起身为遍原说了几句话。
窘迫的瞬间,所有人都在发出怪异的嘲笑,但是有一个人,在心疼自己。
楚遍原的声音不够洪亮,自己讲给自己听,是可以听得清晰的,一旦到了人前,这个声音传播起来受到的阻碍太多了,到了空气里仿佛就散开了一样,在别人耳朵里聚不拢,也就成不了声形,做不成音调,甚至不成意,也不成句。
所以,在别人眼里,他说不出话,他也就不存在。
自己的意见从来没有被人重视过,自己说的话从来没有被认真倾听过。
但如今,遍原心里从很久以前,就开始钦佩羡艳的人,愿意看见他。由此,他又生出了许许多多的勇气。
同时,楚遍原也开始喜欢这个人,仅仅是因为她倾听他。
美妙的是,他在决心爱她的时候,恰恰也是她看见他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