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视通 ...
-
张奚听着“滴”的一声,浑身一激灵,手机都差点甩飞出去。
视频画面模糊到只能看见一团团不同色块的马赛克,他听见于则西惊讶的声音混着呼呼的风声透过声孔传来:“张奚?”
“啊。”张奚应了声,他的喉结滑动一瞬,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他本来只是打算问问于则西下周一要念的检讨写得怎么样了,未曾想一不留神误触到了通话按钮。
对话框的最新消息还停留在周四,高三的事很多,他们这几天也没发什么消息。张奚心里原还有些说不清的郁闷。
现在好了,直接一通视频给人拨过去了。
他面无表情地想。
他拿稳手机正欲开口解释,画面就颤动几下恢复了正常,那边的于则西像是坐在什么运垃圾的敞着的货车上,他的头发被风吹得向后飘,露出完整的额头,衬得少年气的眉眼更加英挺。
“有什么事吗?”
他说着,偏了偏头,倏地出现的笑容在周围暗下来的天色里如同一个小小的光源,照在脸上像一盏小夜灯。
张奚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没事,就想问问你检讨写得怎么样了?”
“卧槽,”于则西手一抖,“我写了半喇就丢家里了。”
“……”张奚也没想到他真没写完,愣了几秒才回:“你在外面吗?”
可喜可贺,虽然是句废话,好歹说出来了。
于则西用力点点头,发丝被突然袭来的狂风吹得像水母的尾须一样乱七八糟飘起来,整个人狼狈得不行,他在风中挣扎着说:“对……我在外面……快回去了……”
“等我……回去就……”
张奚实在看不下去了,打断道:“你先别说了,这听着跟遗言似的。”
“啊?盐?”于则西脸上的五官都在用力,“什么……盐?”
“氯化钠,”张奚叹了口气,“海盐,食用盐,井矿盐,随便吧。”
于则西被这一串不知道什么盐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没等到他说话,视频画面就突然亮堂起来,张奚这才发现他竟然坐在一辆载货的三轮车上,车似乎从小路驶入了主街道,周围的景色都变得宽阔起来。
“你在,”张奚斟酌了一下措辞,“车上?”
于则西一路颠簸,晃悠着开口:“对…啊……”
传来的声音抖得像后面跟着无数个在风中瑟瑟发抖的波浪号。
他接着说:“你的……检讨写……完了吗?”
张奚的语气透着无奈:“你第一次说这句话的那天我就写完了。”
对面人的五官痛苦得扭曲了一瞬,样子看上去滑稽极了。
他看上去还想开口说什么,却因开车的人猛地踩下刹车,整个人陡然向前倾,手机也差点从手中滑落。
张奚隔着屏幕隐约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下车吧。”
他反应速度很快,正想说点什么就结束。
于则西却就这样随意拿着手机利落地跳下车,从张奚的角度甚至只能从下往上地看他。
正常人很少能从这个角度看别人。
婴儿视角……
他现在宛如一只嗷嗷待哺的巨婴。
“张奚,”于则西喊了声,他顺手把手机立在旁边的一个小椅子上,往耳朵里塞了只蓝牙耳机,“你讲个笑话吧。”
啊?
于则西冲镜头笑笑,他还在外面,街道的路灯照下来,在他身上镀了层暖洋洋的光圈:“不是说你是那什么……冷笑话之王吗?”
“这么找话题的吗?”张奚有些无奈,想起好像确实有这么一茬儿,他真的思考了半天,结果自己先没忍住笑起来。
“你知道恐怖分子的楼下住着什么吗?”他清了清嗓子,问道。
于则西从画面外接了张纸,胡乱地抹了抹脸,屈膝蹲在椅子边,他本来只是想到什么说什么,现在也被挑起了好奇心。
“什么啊?”
张奚那边很安静,话筒清晰地收进了他刻意压低的声音:“你猜一猜。”
于则西戴着耳机,他对同性的声音好听与否没什么明显的感觉,只觉得这一声跟开了罐的百事可乐似的,激得他鸡皮疙瘩稀里哗啦往下掉一地。
他耸了耸脖子,语气有些不确定:“受害者?”
“不是。”张奚恢复了正常的语调。
他看着于则西好奇的神情,把手机挪远了些,直到自己的脸出了框才幽幽道:
“恐怖分母。”
“啥?”于则西没听清楚,下意识问。
张奚回到了画面,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却莫名透露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心如死灰地重复了一遍:“恐怖分母。”
……
恐怖分子的楼下住着恐怖分母。
于则西愣了两秒。
——终于反应了过来。
这个笑话,确实够冷。
他干巴巴地笑了几声,不知道要说什么,脑海里天人交战,一个恶魔小人蹦蹦跳跳地大喊:“笑不出来就别笑了,冷笑话不需要别人捧哏。”,另一个天使小人则急得快哭出来:“你也不想让人尴尬吧,快给点反应!”
张奚在屏幕里看着他一脸吃了屎还不能吐出来的憋屈表情,没忍住叹气:“你别笑了,看着好心酸。”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一个陌生男人就走到于则西身后拍了把后者的背,那人嘟囔着:“抽什么风,吃土梗到了?”
语气是真情实感的困惑,没有一点水分。
于则西很快转头冲那人喊了句:“没有,我乐着呢!”
“乐呵,纯乐,乐得忘乎所以了,懂不懂?”他呲着牙,没好气地说,又转过来冲张奚竖起大拇指:“我真觉得挺好笑的,冷飕飕的,比我家空调好使。”
“谢谢。”张奚诚恳道。
“但还是别忘乎所以了,”他又说,“记得写检讨。”
哪壶不开提哪壶。
真幽默啊。
于则西笑了半天,搓了搓自己鸡皮疙瘩还没消下去的手臂:“一定记得!我写了大半了都!”
“好。”
他俩同时沉默了一瞬。
张奚听于则西旁边又传来念病历单一样没有起伏的声音:“蹲久了腿麻,脑充血,易思考人生,症状不明。”
戴着眼镜的男人一下出现在画面框里,他很有边界感地没去看手机屏幕,只是一个劲儿瞅于则西,没忍住说:“你这愣着干嘛呢?能给人脸上盯出个花来?”
他直起身,弹了下于则西的脑壳:“跟你…朋友没话聊了就挂了,要我给你唱首送别曲吗?”
于则西骂了句什么,正伸手试图把那个男人推到一边去,耳机里的张奚突然开口:“长时间蹲着会导致脑供血不足,造成短暂性的缺血,不是充血。”
接着严谨地补充道:“如果你的脑袋没有长在下面的话。”
好的,皮球踢回来了。
“你刚是倒着在看手机吗?”
于则西无力地说,然后更加无力地发现自己竟然因为这样两句没有任何笑点的话憋笑憋到差点破功。
完蛋了。
他的笑点已经被文六冷笑话之王同化了。
于则西当机立断冲屏幕一抱拳:“我去下货,先告辞了。”
张奚也笑:“退下吧。”
随着“嘟”的一声,张奚摁灭手机随意倒扣在桌上。
外面的夜色还泛着深灰,风很大,挤过窗户的缝隙发出嘶哑的低音,他站起身扣着把手一扭,将漏网之鱼都紧紧关严。
估计要下雨了,他想着,校服又晒不干了。
张奚长长地吐了口气,白天和父亲的争执——或者说那场单方面的宣判已经落下帷幕,再不剩转圜的余地,只留他还没有找到答案。
刚还愉悦着的心没由来感到烦闷。
他一手转着笔,一手翻开书桌上的检讨书,白纸黑字,上面的字迹清晰工整,甚至没有一处涂改的痕迹。他端详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最后还是合上了。
*
正值夜深,店铺外街上没什么人。
裴光华凑到于则西身边,难得有些八卦道:“你对象这么好?”
“我对牛也很好,对猪也很好。”
于则西把手机揣进兜里,转过头对他皮笑肉不笑地说:“有问题吗?”
裴光华听出他在怼自己,一本正经地推了推眼镜欲解释,又实在没绷住笑起来,“我只是关心下你的感情生活。”
说完还啧啧称奇:“半夜了都愿意陪你没事傻着,也就高中生才这么谈恋爱。”
于则西叹了口气:“我有时候真怀疑你那眼镜是个装饰品。”
“男的,”他重重强调一声,“隔远也能看出来人是个大老爷们吧。”
“哎,男的又不是主要问题。”裴光华纠正他。
“啊?”
见眼前人一脸茫然,裴光华先震惊了:“什么年代了,你这凌晨五六点钟初升的太阳不会还恐同吧?”
于则西虽然确实不恐同,说实话,他对这种事压根就没什么概念,但见裴光华一副如临大敌的神色还是梗着脖子回了句:“什么恐不恐的,我还反恐精英呢,这种……”
“——话我建议你吞肚子里以后别说了。”裴光华接道。
“什么意思?”于则西皱眉,他用肩膀撞了撞裴光华,“你是啊?”
裴光华学着他叹了口气:“我有时候真怀疑你脖子上那玩意儿是个装饰品。”
“哎!”于则西只觉他莫名其妙,气得又撞他:“你这攻击性有点强了啊!”
裴光华没表情地瞥他一眼,反问道:“我女朋友你没见过?”
——于则西一拍头,终于从不多的脑容量扒拉出一小块零碎的相关记忆。
上个月高翔的奶茶店装修完毕后,他们一大帮人聚一起办了场庆功宴,那会儿裴光华好像是带了个女孩来,于则西在饭桌上稀里糊涂被起哄灌了几杯酒,想不起她的脸,只记得那姐姐个挺高,穿着很干练,还跟他握手说了什么……
于则西想起来了:“……是不是那个在塔台工作的姐姐!”
高翔那时还跟他幸灾乐祸,这两个做着世界上最忙的工作的人就这么搭伙过上日子了。
就怕谈了一年下来还记不清对方的脸。
但显然裴光华不是这种人。
他平时对外总一副成熟稳重的模样,这时候倒幼稚地哼了声:“我是正经有家室的人。”
于则西被凭空喂了一嘴狗粮,甩了甩蹲得有些发麻的腿,小声嘀咕:“那你在那儿打抱不平……”
见裴光华眼神一竖又要说什么,他连忙跨上停在店门口的自行车,一边向后挥挥手一边连串大声喊:“哥,小刚子,刚子哥,我真不恐同!以后也不恐!”
他觉得自己半夜在这冲裴光华发这种誓怪诡异的,握着把手乐了半天才使劲一蹬,线条流畅的车轮滚动起来,带起周围一圈飞扬的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