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染》终不美

3、第 3 章

　　不染的身世并无传奇，他不过是晔城郊外一户普通农人家的幼子。父母兄长一家四口，日子虽过得清贫却也乐得安静自在。可惜晔城不是个太平的地界，匪患边患已成痼疾，不是没得医而是无人来医。就在两年前的小年夜，恶徒瞄上了李家村，不染的母亲于屠村时惨死，他和父兄被绑到塞外为奴。自此忍饥挨饿是标配，受人奴役鞭笞也成了日常。
　　不染的父亲一边要照顾积弱的幼子，一边要安抚鲁莽的长子，加之每日的劳苦、心中的忧闷，遂隐疾渐生。可怜他苦撑了那么久，终于还是在两个月前一病不起，挣扎没几日便撒手人寰了。
　　父亲走后，再没人能压制不染兄长滚滚的愤怒以及他反抗压迫的蠢动。他纠集了一众不堪受辱的奴隶，欲趁夜杀了恶徒的首领携幼弟逃出生天。怎奈他是个有勇无谋的，终因寡不敌众死在了恶徒的乱刀之下。不染便是那时趁乱逃出，开始了自己的逃亡
　　守将赵氏一样是家中次子，这也是他与不染唯一的共同之处。赵氏乃是道地的高门显贵一个，其人虽然自幼尚武却也喜爱读书，文章通达自不在话下。十七岁科举应试便已榜上有名。熟料他却放弃授官，不顾父兄的劝阻执意从军。
　　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吾去应试不过就为给自己的学问正个名，不为别的！”之后这七年他一路骁勇，谋略过人，于军中声威日盛，直至日前被圣上亲封为宣威大将军，奉旨领兵戍边。
　　那日他带兵勘验地形，巡查到东郊的那片林子，救下少年实属顺手。这在他英勇豪迈的军旅生涯中实算不得什么壮举，于赵氏来说，即便自己不是个负有使命的军人，拯济弱小依旧是自己的日常，没什么稀罕。
　　却说这二人的性子也是“各有千秋”。不染是个勤快的，他伤好得差不多了便在军中自己找事做，煮饭喂马，洗衣洒扫，除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之外，各种杂事皆做得来。他像个女娃娃似的安静乖巧，喜欢边哼哼家乡的小调边做事，他的歌声如同他姣好的面容，总能引得周围的人交口称赞。
　　不染很懂得知恩图报，兵士们照顾他，他也一样体贴人家，彼此间相处得甚是和睦。眼见他身子养好了，不像来时那么枯瘦了，人也清爽了不少。他那甜美可人的小脸上总盈着笑，真是想不招人喜欢都难。
　　而那位大人就很有些潇洒不羁，性子虽冷淡却不妨碍仁厚的心地。他敏锐慷慨，气质里掩不住的高贵大气，只是平素里不怎么爱笑，有事无事尽是一副冷冰冰挂在面孔上。他最乐于的是对月独酌，酒后则喜临风静坐，瞧着似乎不是好接近的类型。
　　转眼不染已在军中休养了小半个月，这期间将军只在偶尔照面时和颜爱语的关怀他几句，并未特别招他过来与自己相谈。可他对少年的关注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漫不经心，那孩子的喜好与性情，通通托付在了自己每日操练后与诸兵士的闲谈间，而那小家伙也是相同的套路，他对于将军的了解一样也是建立在那些话多的火头军口中的……
　　二十五，雨水
　　这日，不染七七八八的干了一上午的杂事，午后就从伙房里拿了些洗干净的胡萝卜去了马房，说是他时常趁着马夫们午后瞌睡时过来帮着料理料理，其实他独独用心看顾的也只有将军的坐骑穿云。这不，他巴巴儿的跑来给穿云刷洗干净了，便又忙着给人家开小灶呢！
　　“天爷！仔细被踢着！”马夫王氏刚睡醒抱了一捆草料经过，远远看见不染正对着穿云痴笑，吓得心中一惊，忙提醒道。
　　“什么？”
　　“穿云！”王氏一副似有忌惮的样子，用手指了指安安静静的待在不染身边的穿云“你离它这样近，它没踢你么？”
　　“它为何要踢我呀？我日日都拿了甜甜的胡萝卜来喂它呢！呵呵~”不染笑得比胡萝卜可甜多了。
　　“真是奇了！咱们营里除了将军你去问问，敢贸贸然靠近它的哪个没挨过踹，莫说胡萝卜，便是那香甜的瓜果咱平时也没少给，可就是讨不到它的好！就连那惯会侍弄马匹的也是哄了好一阵子才敢上手捋它那鬃毛的，你这娃才几日竟给整这么服帖！”
　　“穿云白白净净的，小雪花一样多温顺啊！还踢过人么？！”不染看着啧啧称奇的王氏那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心想这不是扯淡嘛，打他头一日来马房伺候这片小雪花便受到了十分友善地对待，莫说尥蹶子踢人，便是心气不顺的嘶鸣也没听过一声，自然便把王氏的一惊一乍当成了笑话。他说着还证明似的伸手摸了摸穿云的脖子，那小雪花也是受用得很，竟把自己的头往他脸边贴，显出亲厚的模样。不知道的得以为那小雪花是不染的坐骑呢！
　　“何止！它还咬人呢！之前有回它犯脾气，趁我往槽里倒细料，它扭脸就咬我的头！发髻都给它嚼散了，吓得我往后都不敢低头对着它了！”王氏见状言之凿凿道，说着还往后退了两步。
　　“怎么会！将军的小雪花最温和了，是不是？”不染还是不信，竟笑嘻嘻的对穿云夸起来了，那穿云也愉快的哼着鼻子直点头，这一人一马可不要太欢喜，只给王氏看得个目瞪口呆。
　　“小雪花，你这样唤它么？”将军不知何时悄没声的站到了二人身后，冷不丁一开口，妥妥的给不染吓一激灵，下意识地跟穿云靠得更紧了。不止不染，连一旁的王氏也没能幸免。
　　“呵~吓着你了？”将军又笑了，对着不染问道。
　　“哎呦~我说将军欸！这娃还虚着呢，莫说他了，咱这结实的也给您吓了一跳啊！”其实吓着王氏的不止将军的突然袭击，还有穿云见到将军时小幅度踏起的那几下前蹄。
　　“那便是吾的不是了！对不住二位”
　　“可不敢！不敢！将军，您来这儿可是有什么吩咐？”
　　“穿云今日练兵时绊了一跤，吾不放心过来瞧瞧。”
　　“穿云没事，小人给它刷洗时仔细瞧过了，并未伤着！”不染接过了话，看着将军恭敬的答道。
　　“吾听说你每日总要往马房里来，原来是在看顾它。”
　　“穿云是将军的坐骑，小人也是它给驮回来的，自然想好好照顾它，也是报答将军！”不染说完便低下了头，他并不敢与将军对视太久。
　　“你有心了！人家说得没错，穿云的脾气是有些暴躁的，它还是匹小马驹的时候，吾驯服它也用了不少时日呢，倒是对你意外的亲和。”将军说着上前摸了摸穿云的额头“它既待你好，你便骑上试试！”
　　“啊？不用了吧，穿云是战马，况且它……它也实在太高了，小人胆怯！”对于将军的突发奇想不染是抵触的，可他又不能反抗的太不客气，所以话说得多少有些扭捏。
　　“高是高了些，不过，儿郎总要学学骑射的，没什么好怕的，吾扶你上去。”将军大抵是存心要捉弄人，否则也不会让个弱兮兮的小子去骑一匹鞍辔都卸了的烈马。
　　“不好不好！将军饶了小人吧，小人骑毛驴都能摔了，这样的高头大马小人真的不敢！”不染欲哭无泪，苦着脸连忙摆手，可怜巴巴的求放过。
　　“呵呵，吾与你玩笑呢！瞧你吓得，回头吾寻匹听话的矮脚马给你骑便是！”将军被不染那窘样子逗得又笑了，露齿笑。
　　这位大人戏弄完傻孩子心满意足的转身走了，剩下不染眨巴着眼，一脸难为情，口中一个劲直咕哝：“高马矮马我都不要骑！”他这样说时倒是坚定得很，可妥妥的担惊受怕了好几天的也是他自己。他怕什么呢？自然是怕那位大人说到做到，回头真拉了匹矮马来非教自己骑不可。
　　二月初六，丙寅
　　这日天还没亮不染就起了，打从上回在马房险些被将军安排了，自己便一直没敢再去，可架不住他总惦记那片小雪花，他估摸着这个时辰应该是碰不见将军的，遂早早的跑出来，从伙房拿了一小筐麦子外加几根胡萝卜又奔穿云去了。
　　穿云见了他便对着他轻轻嗅了嗅，显得很高兴的样子，不染踮起脚抱了抱它的头，这会子倒没见他嫌马太高。他手捧着麦子喂穿云，看着它一口一口的吃呀吃，心里特别平静。
　　不染正享受着这安逸的片刻，身后却突然响起腾腾的脚步声。一名兵士火急火燎的跑来马房。马夫们这会儿都还在梦乡流连呢，他见只有不染一人便急急的吩咐说：“赶快叫那些懒骨头起来备马！边外恶徒趁夜又来进犯，将军这就要出营平乱去了！”
　　不染叫醒了马夫们，又赶紧跑回来给穿云装戴好，然后直接把它牵去了大营门口，刚好赶上将军阔步走来。只见他身披红衣铠甲，腰间佩着一口横刀，脸上的肃穆掩映在那红衣的鲜艳里。他飞身上了马，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镇住了不染，不染仰视着那人，像是在瞻仰某位天神。他心中有崇拜却并无畏惧，他脑中都是那人屡屡冲自己微笑的样子，他此刻还想再看到那样子。
　　赵氏看向不染，有别于恶徒，他的居高临下里，恶意换成了威严。他朝着不染伸手示意，不染这才反应过来赶紧递上了鞭子。将军拉起缰绳掉转马头，这片刻的过程中他一直盯着少年，他的脸虽冷，眼里却有别的……
　　赵氏策马飞奔出了营，身后跟着的一队人马滚滚奔腾而去。不染心中顿时觉得鼓舞或者说兴奋，他知道那人此去可为自己雪恨，为所有或横死在恶徒刀下，或客死原野之上的冤魂们雪恨。他想着：“多杀一些吧！最好教他们死绝！”可他转念又生出了些担忧，他担忧的对象有限，不外乎那片洁白的小雪花以及它背上可供自己仰望的，红衣纯色的鲜艳。
　　不知不觉已近正午，将军他们却迟迟未归。不染暗自推测来犯恶徒的规模。那个小年夜里，他们血洗村民数百的李家村时起码来了五六十人，可将军带去的人马粗算只有十五，不染越想越怕，怕将军他们人数上不占优势。恶徒们杀人不眨眼的样子他记得很清楚，他淡定不了了，不知营中留守的部属为何个个泰然自若。
　　这小家伙忽略了将军带的人马虽少却是一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与李家村那些只会拿锄头的农人根本不可相提并论。他们的胜负和平安并不总是取决于是否在人数上占有绝对的优势。所谓关心则乱，不染已经完全忽略了如此显见的事实，彻底自乱阵脚了。他午饭也没吃，只在营中来回踱步，时不时还跑去外面观望，好一个杞人忧天，庸人自扰。
　　他溜达累了便像个门神似的在营前杵着，守卫的兵士午间交班了他都没动地方。未时初刻，伴随着踢踏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的是一片飞扬的尘土。不染心中一阵狂喜，天可怜见，将军终于率部回营了！不染连忙迎上去，远远瞧见兵士中有两人横趴在马背上，头和四肢瘫软地耷拉着，在颠簸中来回摆动。不染皱了皱眉，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他并未祈祷那两人还能有一线生机，而是迫切的在队伍中来回寻找。
　　“将军应当行在队首的呀！”他暗自嘀咕着。
　　等兵士们到了门口纷纷下了马，他也没找见那位大人。他穿过人群，心跳如鼓的。顾不得尘土扑向脸面呛进口鼻。终于，那小雪花再次出现在了自己的视线里，它正以一种悠闲的姿态缓步前行，连带昂首在它背上的那位大人，一道悠闲得有些可恨。
　　不染笑了，再次跑了起来，像扑蝶的小猫，欢快里也加了小心，他朝那一人一马扑将过去，一把抓上了将军的小腿，他本想问问：“你好吗？可伤着了吗？”可未及开口便被一股熟悉的味道堵住了嘴。
　　是血的味道。带着特有的腥气，它瞬间划开了不染黑暗的记忆，关于屠村时那个可怕的夜晚，关于那些或已死或垂死的躯体。他看到马背上拴着的布袋，扎口处还露着头发，袋子底下洇出殷红的液体，顺着穿云雪白的皮毛还在缓慢的滴答。
　　不染松开手踉跄着后退，抬眼望见的是将军高高在上的冷漠眼神，还有纵横在他下巴、脸颊乃至额上的，斑斑点点的血污……
　　将军轻轻勒了勒缰绳穿云便停在了原地，他感受到不染握着自己小腿的双手从用力到泄力间快速的变化，他低头瞥着那少年没说话，他的温和与柔情此刻还挛缩在杀戮中舒展不开。他移走自己没温度的目光，继而昂首夹了夹穿云的肚皮，就此走开了。
　　落地的尘埃撤走了自己无意制造的朦胧，不染扭头望向那些军人，看得太过清楚。他们脸上少见将军的那种冰冷，凸显更多的是得意和自豪，他们几乎人手一个布袋，那是他们的战利品，是他们英勇的褒奖与证明，那是身为军人的荣誉，也是一种独属于乱世的，荒诞的风尚……
　　不染灰头土脸的往回走，经过那两具兵士的尸身时特意驻足。那尸身与他见过的众多死尸没什么两样，根本看不出他们生前是否有过闪闪发光的所谓荣耀。那些虚假的终将腐烂，随着肉身早就透出了死气。
　　“还好天气尚寒”不染心想“这样会烂得慢一些，运气好的话，挺过归乡的路途，家里的至亲至爱还能闻着那恶臭再看一眼他们或已黑青或已生满蛆虫的脸，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