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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十几颗头颅被分别插在木杆顶端,左右两列分立在通往晔城的谷道口,像在用阴森森的语气说着“欢迎光临”对所有跃跃欲试想要穿过西边的茫茫原野来染指晔城丰饶的家伙们,阴森的说着。
      很难想象这是将军的命令,那个让少年如沐春风甚可说温柔和蔼的大人。不难想象这就是将军的命令,那个厮杀时狠戾得与恶徒如出一辙的军人、那个师出有名的杀戮者,规规矩矩的照章办事。这本无可厚非,可惜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
      “正常不代表正确!”
      赵氏不记得从哪里听来这样的话。这也是他每每下了战场后都要反复思量的难题。自己所做的事没人会诟病,他在保家卫国,以杀止杀。大家都这样做,胆敢质疑其合理性的家伙才是异类。
      可赵氏自己恰恰就是这样的异类。在他眼中杀戮就是杀戮,无论出于什么理由和动机都是一种纯粹的恶,迟早要受报。这是一位痛失爱子的母亲教给他的道理,他也是从那日起,在自己心中种下了别样的悔恨与恐惧。
      阵亡兵士的尸身已按照他的命令好好收殓,附上丰厚的抚慰金,在日落之前踏上了归乡的路途。短短半日,赵氏的功过簿上就又记了三条人命,也许是四条,他不记得了。
      他反复思量的难题从未得出过可以令自己自圆其说的答案。渐渐的,他也就学会了搁置争议,今夜也是一样。他就着壶烈酒与自己又来了场无谓的老生常谈,直到酒壶快空了也还是没个定论。于是他起身来到帐外散起了步,顺便吹吹冷风换个心情。
      赵氏遣走了在自己帐前值守的士兵,让他们给那些酒足饭饱后四起的鼾声添一份力。这夜注定是无法耳根清净的,但至少不能有人影打扰自己。很多时候他都不想见人,他幼时没这种毛病,他热爱那些生动鲜活的生命,比如鸟兽虫鱼、比如人。
      他发自内心的爱护万物,哪怕对一朵顺应寒暑开了又败的花,他都不愿攀折。彼时的他爱笑,也爱流连在山水间,不是说他原本是个乐天自在没烦恼的,而是从军前的他尚有排遣忧闷的资本。
      今夜不想睡也不想见人的还有不染,他独自站在营房的门口假装在沐浴月光。他的苦恼与赵氏的完全不同,他是个生性冷漠的,自幼对周围的人或事物就缺乏关心。花开得再美他也不会多看一眼,因那不过就是一朵花罢了。
      幼时的不染享有一种自在,不为任何人与物所动的自在。可今日他心里却骤然生出了担忧,这是一种夹杂。不染不喜欢这种夹杂。哪怕自己被掳为奴时,他也没有过如此糟糕的情绪体验。他心里装着的东西一直都是纯粹的,纯粹的冷淡或者纯粹的恨。没有类似担忧、焦虑这种温吞黏糊且低效的不良情绪。
      仔细看就会发现,不染的笑其实是呆板的,很多时候只是出于礼貌才挂在脸上。就连他对旁人你的知恩图报,也无非是为了干净利落的两不相欠。
      可赵氏是个例外,一见到赵氏不染便发自内心的欢喜。在这之前,不染有印象的发自内心的欢喜只出现过一次,那还是自己困于原野为奴时的某个瞬间……
      可事情却悄然间起了变化,他一贯秉持的处事风格遭遇了突如其来的挑战,赵氏猝然的踏足了他生命中那些从未有人踏足过的领地。这个正午就是一条分水岭,标记出了他心中纯粹与夹杂的分界。
      他本能的觉出了一种不祥,恍然明白过来,赵氏之于自己极可能是比那些恶徒更危险的存在。如果你事先问他,要不要遇见这样的一个人,他的答案必是否定的,但造物决定让谁与谁相遇,可从来不会去征求当事人的意见……
      “这么晚了还不睡,可是白日里吓着了么?”赵氏自幼习武,脚步轻悄到不出声音,他走着走着便看见了不染,发现他眼神迷茫而忧郁。赵氏自然而然地以为少年是被布袋里画面感十足的血腥吓着了,却料想不到被自己救回来的这小家伙,心思竟是如此的与众不同。
      不染打了个激灵,他又被赵氏吓了一跳。他自问是个听力出众的,却总也没能察觉到赵氏每每悄无声息的靠近。他眨巴着小鹿一样的眼睛瞅了瞅赵氏,无奈地说:“将军走路都不出声的,倒是真吓人!”
      “既然都无睡意便到吾帐中说说话可好?”赵氏莞尔,随即发出了邀请。
      不染犹豫了片刻还是随赵氏回了中军帐。二人在桌前坐定,赵氏给不染斟了盏自己喝剩下的冷酒,这孩子也没推辞,别过头愣是喝了好大一口。那酒烈得像火,一路从唇边烧进肠胃。
      “咳咳……”不染被呛得剧烈的咳嗽起来,他一脸嫌弃的把酒盏推出去老远。赵氏见了他那狼狈样反倒笑得灿烂,与白日里那冰冷的样子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你今年有多大了?”赵氏笑够了开口问道。
      “小人刚满十六。”不染苦着脸抹着嘴,心口火烧火燎的难受。
      “那便是十四的时候被掳走的了,难为你小小年纪就吃了那样的苦头。”
      “小人大幸,得以过了那道鬼门关,说来都是托了将军的洪福!”不染客套道。
      “我本以为你伤好之后会来找我投军,有朝一日也能阵前杀敌,为自己挣下个好前程,不过瞧你好像没这个意思,倒是乐得整日耗在马厩伙房里。”
      “马厩伙房有什么不好?”不染低着头小声嘟囔。
      “是没什么不好,只是长此以往你也就蹉跎成了厨子马夫,大丈夫当建功立业!你何苦非窝在那方寸之地?况且你家人惨死,你难道不想为他们报仇吗?”赵氏不错眼的盯着不染,等着捕捉他表情中任何一点微弱的变化。
      “小人不想。”不染摇摇头,眼睛茫然的盯着地面淡淡的说道“爹爹曾说过,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杀戮都是错的。小人虽不能完全认同他的看法,却也明白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的道理。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了便是永远!那所谓复仇还有什么意义?”
      不染刚刚饮下的酒并不比他心中的恨更烈。他是个有自知之明的,知道凭自己是不可能实现复仇之理想的。可他眼前便有一个掌握着近一万精兵的边关守将,自己完全有可能借他之手达到自己的目的。
      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通往草原深处的那个聚居地该怎么走,他也谙熟那个部族随季节迁徙的路线。他完全可以向将军提议主动出击,由自己带路,一举断了那个部族的根。可他心中随赵氏而来的那些个夹杂却突然间成了横亘在自己复仇之路上的天堑,这是不染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事。
      “真不是时候”不染心想“如果那人对我来说只犹如一朵花般的存在就好了!”
      造物听到不染此刻在心中的低语后不禁笑了,他要假赵氏之手教给不染的东西,那小家伙显然已经开始了解了。
      让赵氏为了自己的仇恨冒险征伐草原这个想法引起了不染强烈的抵触,所以他索性引用了父亲生前说过的金玉良言以表明自己虚假的立场。值得一提的是,不染并未因自己半欺骗的话语而自惭,至少到此刻为止,他并不觉得对赵氏有所保留有什么不妥。
      赵氏听到不染父亲的话时犹如伯牙遇到了子期,李氏的父亲如果还活着的话,极可能成为一个可与自己一起破解难题的知音。赵氏欣赏他的坚定与清醒,忍不住在心中哀叹斯人已逝,以至于都没发现少年的这番话其实是缺乏真心的。
      “既如此,我也不好勉强你了,不过,习武可强身,紧要时刻亦能派上用场,你身子弱了些,习练习练总是好的,明日起你便跟着兵士们一道操练吧!得闲时我也可以亲自教你,莫再整日消磨在马厩伙房里了!还有,你可识字?”
      “小人识得,小人祖上虽世代务农,可爹爹却很喜欢读书,奈何祖父觉着读书无用,家中又清贫,便不许爹爹进书院。幸而邻家的晖伯伯与爹爹交好,他每日放课后都将先生教的学问讲给爹爹听,直到那年晖伯伯举家迁到别处。临别时,晖伯伯赠给了爹爹好多书籍,爹爹一直视若珍宝,只可惜,那些书都在恶徒放火烧村子时付之一炬了……”
      不染的神色渐渐黯淡下来,他缓了缓接着说道:“从前爹爹常与小人说读书好,读书能识理,小人五岁开始习字,爹爹说字如其人,关系着一个人的体面,教小人务必把字写好。后来小人再大些,农闲时爹爹便将四书五经当作定课教习给小人。小人平时也爱读佛经,是跟着西山上了业寺中的僧人学的。可小人的兄长就不同了,每每字没练两个便嚷嚷着无趣,书本才翻开没多久便开始瞌睡,为此他可没少挨爹爹的教训。他私下里常同小人抱怨说读书做个甚,还不如去种地!”
      不染有些伤感,只是有些伤感,从前那些平静无波的日子已成了不可远追的往事,他早已停止怀念,不再沉湎。那个曾经温馨美好的家,曾经被视如珠宝的自己都已成了他陈旧的过去,唯有他心中烙下的仇恨是深刻的。
      那丑恶的伤疤轻而易举的覆盖了从前那些弥足珍贵的好时光。也许是因为生性冷漠,也只能是因为生性冷漠,失去家园与亲族本身才并没有在他心中留下特别巨大,巨大到无法抚平的伤痛。那种被不染认为是天赋的冷漠,悄然地将他变成了一个异类,他和赵氏分属两极,一个因过分在意而执念深重,一个因心中无爱而轻慢所有。
      将军把不染的伤感解读成了刻意的隐忍,赵氏不可谓不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可不染的这种异化在整个人类中也是少之又少的,所以赵氏没能一眼看穿他的冷漠也就不稀奇了。可赵氏的想当然却导致他无法识别自己所面对的到底是怎样的险境,在这一点上,他远没有不染那样出色。此刻,甚至连造物都为他捏了把汗。
      赵氏下意识地顾及起了不染的心情,他怕人家陷在悲伤里呢!遂赶忙说道:“乡里的百姓能识字的已属罕有,而令尊还教了你这许多的典籍,实在难得!令尊说的没错,读书总是好的。人若不知书识理多半会浑浑噩噩的蹉跎一世。若你想科考,我也可以帮你捐个贡生的。”
      “将军慷慨,多谢~科考便算了吧,小人不是做官的料子。”不染望着将军淡淡的说道。
      “呃……你既无意科考或从军,又是读过些书的,日后便在我的身边做我的随侍好了!你不要总小人小人的自称,我听着别扭。军中虽有等级之分,可咱们这些人皆视彼此为手足,便是上了战场也是可以托付性命的。在军中当差不比官场上,不必拘着这许多无用的客套!我觉得与你投缘且年长你八岁,往后除了人前公务,你唤我兄长便好!”将军和蔼的说道。
      “小人先谢过将军提拔,可若乱了称呼难免显得没规矩。将军是小人的恩主,小人把您看做天神般崇敬,断不敢与您称兄道弟!小人不敢纵着自己,否则时日久了难保不会乱了尊卑,失了分寸。”
      “呵~我肉眼凡胎,十足的俗人一个。你把我捧得这样高,我都不好意思了!你喜欢称我什么便随你吧,总之莫再小人长小人短的就是了!”
      “是!不染遵命!”
      不染做了将军的随侍后便不再做那许多杂务,而是专心照顾起了将军的饮食起居,在他身边听吩咐办事。将军准他每逢庚日休沐,可到底也是虚设的。哪怕人家已没啥可要自己做的了,不染一样要杵在人家身边,不到时辰不动地方。
      将军认为他是尽职尽责,珍惜自己的这份差事才这样。其实不染只是单纯的喜欢看着赵氏操练和公务,说白了就是喜欢看着他这个人。
      自幼不染便是村里最好看的孩子,他因此获得了很多的关心和喜爱。大人们常塞糕饼糖果给他吃,还爱捏他的脸,当面感叹他生得美好。当时的他虽小,可心里对那些每每捏自己的脸蛋儿时,总是用力过猛的大人们很是厌烦。尽管他们疼爱自己,用有限的钱银买了好吃好玩的哄自己,却仍然无法阻止小不染觉得他们少见多怪
      “再好看不也就是一个鼻子俩眼睛么!至于稀罕成这样?”
      小不染每每在心里笑话抱怨,然而他从未表现出自己的不耐烦,并且在人前始终保持着营业性的微笑以及高度的礼貌。
      彼时少见多怪的人们成了此时的自己。不染每每偷瞄着赵氏时,总忍不住像从前稀罕自己的那些人道歉。虽说到底不过就是一个鼻子俩眼睛,可长在了赵氏的脸上,怎么就那么让自己百看不厌呢?不染终于明白了那些人的心情,可他还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总会用力过猛。如果自己此刻可以上手捏一捏赵氏的脸,他绝对会轻轻柔柔,温温和和的,保证不会让赵氏感到任何的不舒服,遑论疼痛……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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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声明:本故事纯属虚构,无关任何国家、朝代、人物及历史事件。 致谢:十分感谢收藏、支持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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