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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余波与暗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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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京,皇宫,乾元宫御书房。
龙涎香的气味浓郁得几乎化不开,却压不住空气中弥漫的沉重与压抑。大胤皇帝萧鉴,年过五旬,面容威严却带着深深的疲惫,此刻正将一份染着泥污和暗褐色血迹的残破纸页重重拍在紫檀御案上!纸张上,东宫詹事府的印鉴和那刺眼的盐税分赃数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痛了他的眼睛。
“混账东西!”皇帝的怒吼如同闷雷,震得殿内侍立的宫女太监们瑟瑟发抖,匍匐在地。“盐税!国之命脉!竟成了他们中饱私囊、结党营私的私库!黑石渡!堂堂户部侍郎,朝廷命官,连同数十万两税银,被一群土匪劫杀焚毁?!尸骨无存?!好!好一个‘尸骨无存’!”他抓起案上另一份由刑部、大理寺联名呈上的“初步勘验奏报”,上面言之凿凿地将所有罪责推给了黑云寨土匪,并附上了“缴获”的土匪信物和“幸存者”(实为东宫侍卫伪装)的口供。
皇帝的目光如同鹰隼,死死盯着跪在御案前、脸色惨白如纸的太子萧玦:“太子!此事,你作何解释?!这张显之,可是你詹事府力荐督办此次盐税转运的!这账目上的印鉴,又作何解释?!”他将那染血的残页狠狠甩到太子面前。
太子萧玦额头冷汗涔涔,伏地叩首,声音带着哭腔:“父皇息怒!儿臣……儿臣失察!儿臣万万没想到张显之这狗贼竟如此胆大包天,勾结匪类!儿臣用人不明,罪该万死!但……但这账目,定是有人伪造构陷!意图离间儿臣与父皇,动摇国本啊父皇!”他咬死了张显之个人贪腐,绝口不提东宫,并将账目引向“伪造构陷”。
“伪造?”皇帝冷笑一声,眼中是深不见底的失望和怒火,“那黑石渡现场散落的这些‘伪造’之物,又是如何‘恰好’被前往剿匪的‘义士’(指东宫侍卫)拼死抢回几片?嗯?陈冲呢?那个断指校尉,不是你的心腹吗?让他来见朕!”
“父皇!”太子心头剧震,陈冲早已被他秘密“处置”了,连同那几个“幸存”的侍卫,都变成了真正的死人,以绝后患。“陈冲……陈冲在黑石渡剿匪时,为保护税银,已……已英勇殉国了!”他声泪俱下,演得情真意切。
“殉国?好一个殉国!”皇帝胸膛剧烈起伏,看着太子涕泪横流的样子,怒火中烧却又感到一阵无力。他知道太子在撒谎,张显之没那个胆子也没那个能力独自吞下这么大一笔盐税!背后必有东宫的影子!但……没有铁证!黑石渡被烧得干干净净,关键人证死无对证,仅凭几页残破账目,无法定太子的罪!更何况,废储乃动摇国本之举,牵一发而动全身!
“滚!”皇帝疲惫地挥挥手,声音沙哑,“回你的东宫闭门思过!没有朕的旨意,不得踏出东宫半步!盐税转运事宜,暂由户部尚书……和靖王协同督办!”他目光扫过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户部尚书刘墉,最后落在了角落里,一直垂首默立、仿佛透明人般的靖王萧彻身上。
萧彻闻言,猛地抬头,脸上恰到好处地闪过一丝惊讶和惶恐,随即立刻躬身,声音带着病弱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受宠若惊”:“儿臣……儿臣遵旨!定当竭尽全力,协助刘尚书,弥补亏空,不负父皇重托!”他咳嗽了几声,脸色更加苍白,将一个因体弱而骤然担起重任、惶恐不安的皇子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太子萧玦猛地看向萧彻,眼中充满了惊愕、怨毒和一丝难以置信!协同督办盐税?这个病秧子?!父皇这是……在分他的权?还是在警告?!
“滚!”皇帝再次厉喝,闭上了眼睛,仿佛不愿再看这令他心寒的一幕。
太子萧玦失魂落魄、满心怨毒地退了出去。萧彻与刘墉也恭敬告退。
走出乾元宫,刺骨的寒风夹杂着雪沫扑面而来。刘墉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对萧彻苦笑道:“靖王殿下,这……这差事,千斤重担啊!盐税亏空巨大,如何弥补?转运路线又需重新规划,这……”
萧彻拢了拢大氅,掩住咳嗽,声音虚弱却清晰:“刘尚书乃国之柱石,经验丰富。本王体弱,恐难担实务,唯愿为尚书查漏补缺,拾遗补阙。一切调度,全凭尚书做主。若有疑难之处,本王或可……提供些许浅见。”他将姿态放得极低,表明自己只是“协助”,不争权,只“帮忙”。但“查漏补缺”、“提供浅见”这几个字,却让刘墉心中一动。这位看似病弱的靖王,似乎并非传言中那般简单?
“殿下过谦了。老臣定当殚精竭虑。”刘墉拱手,心中稍定。只要这位王爷不指手画脚,事情就好办些。
两人在宫门前分开。萧彻登上自己的青帷马车,帘子放下隔绝了外界的视线。他脸上的病弱惶恐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静的冰冷。指尖摩挲着墨玉扳指。
“协同督办……第一步,成了。”他心中低语。借黑石渡这把火,他不仅重创了东宫的财源和信用,更成功地将自己推到了盐税这个核心事务的前台!虽然只是“协同”,但这意味着他有了名正言顺插手帝国财政命脉的资格!有了接触核心账目、调动相关人力的权力!这为他后续的布局,打开了至关重要的一道门。
靖王府,暖阁。
萧彻刚脱下沾了寒气的大氅,影七便如同影子般出现,低声道:“殿下,听风楼密信。”他递上一枚小巧的竹管,封口处烙着一个微小的蛇形印记(玄鳞令的简化标记)。
萧彻接过,拔开塞子,抽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素笺。上面只有寥寥数语:
>黑石渡戏毕,鱼饵(账册残片)已入宫。猎犬(皇帝)震怒,困兽(太子)入笼。另,兵部侍郎赵元启,十年来三度于‘寒露’前后秘会城南‘慈云观’静室,每次逗留半日。观主静虚,乃高让早年出家之胞妹。
素笺在萧彻指尖无声化为细碎的粉末,飘散在炭盆上方,瞬间被热气吞噬。他眼中精光一闪。
谢珩的动作好快!不仅精准描述了朝堂上的反应,更将赵元启与高让这条隐秘的线挖了出来!“寒露”秘会,慈云观,静虚……高让的胞妹!这条线,价值连城!谢珩这是在向他展示听风楼的实力,也是在……投桃报李?或者说,继续将他更深地拉入这场针对宫廷的复仇漩涡?
“赵元启……高让……”萧彻低声念着这两个名字。一个现任兵部侍郎,一个皇帝身边权势滔天的大太监。他们与当年的盐铁案,与谢家的血仇,到底有何关联?谢珩的目标是颠覆皇权,而他的目标是那个位置……这两者之间,存在着根本的冲突。但眼下,他们的目标却奇异地重合了一部分——扳倒东宫,并深挖宫廷隐秘。
他需要利用谢珩的情报网,但更要警惕这把复仇之火,最终会烧到自己身上。
“备一份厚礼,”萧彻对影七吩咐道,“以本王的名义,送去‘风雪渡’,给燕十三楼主。就说……谢他赠药之情,风雪夜谈,获益良多。另附上……城西‘漱玉斋’新到的上品迦南香三斤。”迦南香是“听雪阁”所用之香,他以此暗示自己记得那夜的交易,并主动提出下一次会面地点——漱玉斋,一个清雅安静的书画茶楼,比鱼龙混杂的风雪渡更“安全”,也更适合深入交谈。这是试探,也是递出的橄榄枝。
“是!”影七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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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风楼,顶层密室。
谢珩斜倚在铺着雪白狐裘的软榻上,手中把玩着那支白玉笛。袅袅的迦南香自精致的鎏金熏炉中升起,却驱不散他眉宇间凝着的冰冷恨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枭的身影出现在阴影中:“楼主,靖王府送来厚礼,迦南香三斤。附言:谢赠药之情,风雪夜谈,获益良多。另邀楼主明日午时,漱玉斋品茗赏画。”
谢珩抚弄玉笛的手指微微一顿,桃花眼中闪过一丝玩味。“漱玉斋?倒是个雅致地方。”他轻笑一声,语气带着惯有的漫不经心,“看来咱们这位靖王爷,对黑石渡这出戏很满意,胃口也被吊起来了。”他坐起身,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赵元启这条线,他必然感兴趣。高让……也该让这位‘病弱’的王爷,见识见识这深宫里的毒蛇有多可怕了。”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舆图前,目光落在代表皇宫乾元宫的位置。“枭,把赵元启秘会慈云观的时间、规律,以及静虚的背景,整理一份更详细的卷宗。明日……带去漱玉斋。”他顿了顿,眼中寒芒更盛,“另外,查一查,当年谢家被抄没的产业中,有几处皇庄、矿山,最后落入了谁的名下?特别是……与宫中哪位贵人有关!”
“是!”枭应声。
谢珩看着舆图上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宫阙,仿佛看到了当年那场吞噬了他一切的血色大火。萧彻想借他的刀,他何尝不是想借萧彻的身份和逐渐获得的权力,去撬动那深宫高墙?两人都在悬崖边共舞,脚下是万丈深渊,手中却紧握着能刺穿对方心脏的利刃。
“萧明渊……”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指尖在白玉笛冰冷的孔洞上划过,“明日,就让我看看,你这口深潭之下,到底藏着多少秘密,又能为我的复仇之火……添多少柴薪。”他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烈焰,又夹杂着一丝棋逢对手的、危险的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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漱玉斋,雅室“松涛”。
窗外细雪纷飞,室内暖意融融,茶香与墨香交织。萧彻一身素青锦袍,外罩墨色狐裘滚边长衫,坐在临窗的位置,正专注地看着墙上悬挂的一幅前朝山水真迹,姿态闲雅沉静。他脸色依旧带着病态的苍白,但眼神清明,不见昨日的惶恐。左手拇指上,那枚墨玉扳指在温润的光线下显得古朴内敛。
门被无声推开。一道绯色的身影带着室外的寒气步入,瞬间点亮了素雅的房间。谢珩依旧是那副风流不羁的模样,绯色锦袍张扬夺目,桃花眼含笑,仿佛带着三月春风,唯有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寒意,泄露着主人的本质。
“靖王殿下好雅兴。”谢珩声音清越,带着笑意,“这漱玉斋的‘松涛’雅室,可不好订。看来殿下为了今日一会,颇费心思。”
萧彻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病弱感的微笑:“楼主说笑了。漱玉斋清静雅致,远离尘嚣,正适合品茗叙话。那日风雪渡赠药之情,本王一直铭记于心。”他抬手示意,“楼主请坐,新到的雨前龙井,正好驱驱寒气。”
两人相对而坐。侍女奉上香茗后悄然退下,雅室内只余二人。茶香氤氲,气氛却带着无形的张力。
“殿下今日相邀,想必不只是为了品茶吧?”谢珩端起青瓷茶盏,指尖白皙修长,目光透过氤氲的热气,落在萧彻脸上,带着探究。
萧彻也端起茶盏,轻轻吹拂着茶沫,动作从容:“楼主快人快语。本王今日相邀,一是为表谢意。黑石渡之事,若非楼主情报精准,本王也无法为朝廷及时挽回些许损失(指拿到部分账目残片),更无法得父皇信任,协同督办盐税。”他将“协同督办”几个字说得清晰,观察着谢珩的反应。
谢珩桃花眼微眯,笑容不变:“哦?那倒是要恭喜殿下了。看来殿下这‘浮木’,抓得甚牢。不知这第二呢?”
萧彻放下茶盏,目光变得沉静而锐利:“这第二,本王是想请教楼主。盐税亏空巨大,转运需重启。本王初涉此道,深感其中水浑难测。楼主‘听风’天下,不知……可听闻哪些河道关卡,近期不太平?哪些官员……值得‘信赖’?”他问得隐晦,实则是在索要新的情报——关于盐税转运路线上的潜在危险和可用之人(或者说是可以拉拢或打击的目标)。
谢珩心中冷笑,果然来了。他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茶,才悠悠道:“殿下这差事,确实不易。水浑?岂止是浑,简直是深不见底,遍布漩涡。”他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至于哪些地方不太平……淮泗交汇的‘三江口’,水匪‘过江龙’近来可是闹得厉害,据说背后有漕帮某些人物的影子。负责此段漕运的督粮道王伦,可是东宫詹事府王詹事的亲侄子。”他抛出一个地点和一个名字,将危险与东宫的人直接挂钩。
“至于值得‘信赖’的官员嘛……”谢珩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玩味,“这就要看殿下想要什么样的‘信赖’了。是清廉刚正?还是……识时务、懂进退?”他意有所指。
萧彻不动声色:“本王只需能为朝廷办妥差事、弥补亏空之人。”
“呵……”谢珩轻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一个薄薄的、没有标记的信封,推到萧彻面前,“这里面,有几个名字,或许能入殿下法眼。不过……”他桃花眼直视萧彻,笑容变得有些冷冽,“礼尚往来。殿下既已涉足盐税,想必对当年那桩震动朝野的旧案,也多了几分‘了解’?不知……关于赵元启赵侍郎,殿下可有什么……‘风声’能告知在下?”他终于图穷匕见,将赵元启这个名字,摆在了明面上!他要利用萧彻此刻获得的权力和地位,去深挖赵元启与高让的秘密!
雅室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茶香依旧,窗外的细雪无声飘落。
萧彻的目光落在那个信封上,又缓缓抬起,迎向谢珩那双燃烧着复仇火焰、又带着冰冷算计的桃花眼。他知道,接过这个信封,就意味着更深地卷入谢珩的复仇漩涡,意味着要去触碰皇帝身边那条最危险的毒蛇——高让!
他摩挲着墨玉扳指的指尖微微用力。盐税转运的情报,对他至关重要。但赵元启和高让……这条线,太深太险。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窗外的雪,似乎更密了些。雅室“松涛”内,茶盏中的热气袅袅上升,模糊了两位对弈者彼此审视的目光。信任与背叛,利用与结盟,在这无声的茶香里,进行着更致命的权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