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同死启轮溯旧尘 ...
-
任自闲走的时候,太阳刚爬到头顶。他往竹篓里塞了柄短剑,临走前扒着门框冲阿砚喊:“要是天黑前我没回来,就跟明澜师兄说我在山下王婶家蹭饭了!”
明澜正在收拾药碾,闻言头也没抬:“别乱来,不对劲就赶紧回来。”
“知道啦!”任自闲的声音随着脚步声远了,像颗被风吹走的蒲公英,很快就没了踪影。
药庐里静下来,只剩下药草干燥的气息。明澜把晒好的艾叶收进布袋,动作很慢,阿砚看着他的背影,师兄真是越看越好看——不对,师兄是男子,应该是帅气。
“师兄,”阿砚轻声开口,“西边林子……以前出过事吗?”
明澜的动作顿了顿,布袋的绳子在他指间缠了两圈:“很多年前,有采药人在里面迷了路,后来被发现时,人已经疯了,嘴里只念叨着‘黑影’。”他转过身,阳光落在他眼下的青黑上,“但那都是老话了,这些年一直太平。”
阿砚摸着锁骨下的疤痕,那里的温度似乎又升高了些。黑影……他失去意识前,好像也看到过一团模糊的黑影,压得人喘不过气。
“别想了。”明澜递过来一碗清水,碗沿还带着他的体温,“你的伤还没好,多歇着。”
阿砚接过碗,指尖碰到他的指腹,对方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耳尖又泛起红。阿砚低头喝水,掩饰住眼底的波澜——大师兄总是这样,明明担心得紧,偏要藏着掖着,连指尖的触碰都怕唐突。
下午的阳光如碎金般进药庐。明澜坐在药案前整理药方,阿砚靠在榻上假寐,听着他写字的沙沙声,忽然觉得这样的安静很容易让人沉溺。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急促的心悸惊醒。窗外的日头已经西斜,药庐里暗了不少,明澜正站在门口张望,背影在暮色里显得格外单薄。
“二师兄还没回来?”阿砚坐起身,腰间的伤口牵扯着疼了一下。
明澜回过头,眉头微蹙:“按理说该到了。”他转身拿起墙上的药锄,“我去看看。”
“我也去。”阿砚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却被明澜按住肩膀。
“你伤没好,留在这里。”明澜的手很轻,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我去去就回。”他顿了顿,从药案抽屉里摸出个小小的哨子,塞进阿砚手里,“有事就吹这个,我听得见。”
哨子是牛角做的,磨得很光滑,还带着点明澜身上的药香。阿砚捏着哨子,指尖泛白:“师兄小心。”
明澜点了点头,转身快步走进暮色里。他的步伐比平时快,衣摆被风掀起,像只欲飞的鸟,却又带着沉甸甸的牵挂。
阿砚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林子里,心里空落落的。日头彻底沉下去,天边只剩下一抹淡紫的霞光,风里开始有了凉意。
他回到榻边坐下,手里还捏着那只牛角哨。药庐里静得可怕,连火塘里的火星声都听得一清二楚。他忽然想起任自闲水蓝色的眼睛,想起明澜总在夜里轻颤的睫毛,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又酸又紧。
师兄很强的,不用自己这个废物师弟担心,阿砚这样想着。屏幕里,躲在暗处满脸阴郁的帅气少年身旁浮现出这些半透明小字。
屏幕左上角的时间在慢慢跳动,从戌时到亥时。窗外的风声越来越响,像是有人在林子里哭。阿砚站起身,走到门口张望,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西边林子的方向,连一点灯火都没有。
他不能再等了。
阿砚抓起榻边的外衣披上,又把那只牛角哨塞进袖袋。他知道自己现在出去是添乱,可一想到明澜清瘦的背影消失在林子里,想到任自闲风风火火的样子可能撞上危险,他就坐不住。
他摸到门后的柴刀,沉甸甸的,握在手里却没什么底气。刚走出药庐,就听见西边林子的方向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像是……树枝断裂的声音。
阿砚的心跳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咬了咬牙,循着声音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进了林子。
夜色里的树林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枝桠在头顶交错,遮得连月光都透不进来。阿砚凭着记忆往西边走,脚下的落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跳上。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他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是明澜身上的艾叶香,混着点淡淡的血腥味。
阿砚的心猛地一沉,加快脚步往前跑。转过一棵老槐树,他看见明澜正半跪在地上,背对着他,肩膀微微颤抖。而不远处的草丛里,任自闲的竹篓掉在地上,里面的短剑沾着暗色的污渍。
“师兄!”阿砚冲过去,才发现明澜的手臂上划了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正顺着指尖往下滴。
明澜回过头,脸色苍白得像纸:“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很虚,视线却越过阿砚,看向他身后的黑暗,“快……快走……”
阿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树林深处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带着湿滑的声响,还有一股令人作呕的腥气——和他失去意识前闻到的味道一模一样。
锁骨下的疤痕突然剧烈地疼起来,像有火在烧。阿砚握紧手里的柴刀,挡在明澜身前,身影异常坚定。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打过那东西。但此刻看着明澜流血的手臂,想着任自闲可能还在草丛里,他忽然觉得,就算这是游戏,有些画面,他也绝不能让它发生。
阴影里的东西越来越近,阿砚甚至能看清它身上覆盖的黏液,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油光。他深吸一口气,举起了柴刀。
就在这时,明澜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声音带着急喘:“别硬碰……是‘腐骨虫’,怕火……”
阿砚愣了一下。他看向明澜,对方也正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了平时的温和,只剩下决绝。
“我有火折子,”阿砚语速极快,“你们先走。”
明澜没说话,只是用力回握住他的手,像是在传递什么力量。阿砚的心忽然定了下来,他转身冲向药庐的方向,身后传来腐骨虫尖锐的嘶鸣,还有明澜低喝的声音。
风在耳边呼啸,他第一次觉得,这个游戏里的风,原来是热的,像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他奔跑的方向。
腐骨虫的尾刺带着腥风扫来时,明澜的剑光几乎凝成了实质。他足尖点在树干上,身形如柳絮般避开黏液的溅射,反手一剑劈开袭来的尾刺,剑气凌厉得将旁边的灌木丛拦腰斩断——阿砚从未见过他动这么重的手,平时连碾药都怕用力过猛的人,此刻剑峰上凝着的寒气,几乎能冻结空气。
“师兄的剑好快……”阿砚抱着昏迷的任自闲退到树后,心口却莫名发紧。他看见明澜的袖口被劲风掀起,露出小臂上淡青色的经脉,那是内力流转的迹象,显然已动用了真功夫。“你护好自闲便可。”温柔强大的青年甚至还有空转头嘱托自家小师弟。
腐骨虫被激怒了,庞大的身躯在林间翻滚,数根尾刺同时袭来,黏液如暴雨般泼洒。明澜的身影在缝隙中穿梭,剑光织成密不透风的网,每一次碰撞都震得腐骨虫发出尖啸。但这怪物的再生能力极强,被劈开的尾刺很快又长出新的,黏液的腐蚀性也越来越烈,连明澜的剑锋都开始泛起青黑。
“阿砚,带自闲走!”明澜的声音隔着风声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往东边跑,那里有师叔设的结界!”
阿砚刚要应声,却见任自闲忽然动了动,大概是伤口疼醒了,挣扎着想去抓腰间的剑。就是这片刻的分神,腐骨虫抓住了破绽,一根藏在阴影里的尾刺突然转向,直取任自闲的后心——那里正是他之前被划伤的地方,此刻防御最薄弱。
“小心!”明澜的声音陡然拔高。
阿砚只觉得眼前一花,明澜的身影已如闪电般挡在任自闲身前。他没有避,而是反手将剑刺进腐骨虫的另一根尾刺,借着反作用力硬生生扭转身体,用后背接住了那记偷袭。
“嗤——”尾刺穿透皮肉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阿砚心上。
明澜闷哼一声,剑峰瞬间垂下,他低头看着穿透胸口的尾刺,那里正汩汩地涌着血,很快染红了他素色的衣襟。腐骨虫的尾刺上带着倒钩,收回时又带起一串血肉,他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在任自闲身上,两人一同跌在地上。
“师兄!”阿砚扑过去时,明澜的剑已经脱手,他正用手按住伤口,指缝里渗出的血却越来越多,连嘴唇都泛起了青黑——那尾刺上有毒。
“别碰……”明澜抓住他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眼神却很平静,甚至带着点安抚的意味,“毒……散得快……”他看向还在挣扎的任自闲,喉结滚动着。
腐骨虫再次逼近时,明澜忽然发力将阿砚推开。他从怀里摸出个小小的瓷瓶,里面不是解药,而是他平时用来保存珍贵药种的火油。在尾刺再次袭来的瞬间,他捏碎瓷瓶,反手抓过阿砚掉在地上的火折子,猛地划亮。
“轰——”火焰顺着火油瞬间燃起,明澜的身影在火光中显得格外单薄,却带着一种决绝的明亮。他甚至回头看了阿砚一眼,嘴角似乎还牵起个极浅的笑,像在说“别怕”。
腐骨虫在火中发出凄厉的嘶鸣,明澜却没能躲开最后一击。尾刺从他后心穿透,将他钉在了树干上,火焰舔舐着他的衣摆,与涌出的血混在一起,蒸腾起刺鼻的烟。他的剑“当啷”落地,手指还保持着握剑的姿势,眼神却渐渐涣散,最后定格在阿砚的方向,像是还有无数话没说出口。
“师兄——!”
阿砚的喊声被火焰的噼啪声吞没。他冲过去想灭火,却被任自闲死死拉住,二师兄不知何时醒了,双眼赤红,死死咬着牙,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火灭时,明澜的身体已经凉透了。他靠在焦黑的树干上,胸口的血洞狰狞得可怕,唯有搭在膝头的手,还保持着半蜷的姿势,像是临终前还想抓住什么。
阿砚蹲在地上,看着那只手,忽然想起昨夜明澜替他掖被角的样子。那时候这只手还带着温度,轻轻碰过他的肩膀,而现在,连指尖的纹路都被烟火熏得模糊了。
“二师兄。”阿砚捡起地上的短剑,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任自闲回头时,正看见剑锋没入阿砚心口的瞬间。小师弟甚至没有闭眼,只是定定地看着明澜消逝的方向,嘴角竟还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仿佛那不是赴死,而是去赴一场迟来的约定。
“你疯了?!”任自闲扑过去时,血已经浸透了阿砚的衣襟。他想拔出来,却被阿砚按住手腕,那只总是苍白的手此刻滚烫,带着濒死的温度。
“别碰……”阿砚的呼吸越来越弱,他看着任自闲那双水蓝色的眼睛,里面翻涌着震惊、愤怒、绝望,像被搅乱的溪流,“等我……回来……”
话音未落,他的手垂了下去,眼睛轻轻闭上。任自闲僵在原地,怀里抱着逐渐变冷的身体,鼻尖萦绕着明澜和阿砚的血味,耳边是腐骨虫渐渐平息的嘶鸣,整个世界忽然变得死寂。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砸在阿砚的发顶,滚烫得像火。
【检测到玩家生命体征归零】
【触发紧急回档机制】
【死亡CG正在生成……】
黑暗中,画面缓缓亮起。
蓝紫色的月光淌过林间,明澜靠在槐树下,半个身子浸在血泊里,脸上却带着释然的笑。他的身边,阿砚躺在任自闲怀里,胸口的剑还没拔出,血顺着衣角滴进泥土,在地上晕开一朵妖冶的花。
任自闲低着头,水蓝色的眼睛被阴影遮住,只能看见他紧咬的牙关和颤抖的肩膀,怀里的人轻得像片羽毛,却压垮了他所有的骄傲。远处的腐骨虫已经死去,尸体在月光下泛着青黑的光,衬得这片林子像座盛大的坟墓。
画面渐渐拉远,三人的身影缩成小小的黑点,被无边无际的树影吞没。一行血色的字缓缓浮现:
“死亡不是终点,是重新选择的开端——但这一次,你确定还要用同样的方式吗?”
回档。
……
“等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任自闲的声音撞在门帘上,弹回来时带着轻快的回响。
阿砚猛地睁开眼,指缝间还残留着握剑的触感。他看着矮几上的麦芽糖,看着明澜低头碾药时微动的肩膀,突然捂住了嘴,喉咙里涌上浓重的腥甜。
屏幕右上角的回档计数,正清晰地显示着——2。
这一次,他绝不会再让那道火光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