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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红梅和润生:夜路新生 ...

  •   黄土高原的深秋,夜风已带了刺骨的寒意,卷起塬上的枯草和尘土,呜呜地吹过双水村狭窄的土巷。郝红梅挺着足月的大肚子,正弯腰在自家窑洞的灶膛前,借着炉火的微光,往瓦罐里舀最后一点小米粥。突然,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烈的坠痛从小腹深处猛地炸开!

      “呃!”她手一抖,瓦罐差点脱手,滚烫的粥泼洒出来,溅在手背上也浑然不觉。这疼痛来得如此凶猛、如此霸道,完全不同于生头胎时的循序渐进。它像一把烧红的铁钳,瞬间攫住了她的五脏六腑,狠狠拧转!

      “润生!润生!”红梅脸色瞬间煞白,冷汗涔涔而下,她一手死死捂住肚子,一手撑住冰冷的灶台,声音因为剧痛和突如其来的恐惧而变了调。

      正在炕上哄大儿子睡觉的田润生,闻声像被针扎了似的弹起来。借着昏暗的油灯光,他看到红梅佝偻着腰,痛苦地喘息,身下的粗布裤腿肉眼可见地湿了一片!

      “红梅!”润生心头巨震,一个箭步冲过去扶住妻子摇摇欲坠的身体。他是经历过红梅头胎生产的,知道这破水加剧痛意味着什么!可这势头…也太快了!快得让他头皮发麻!

      “不行…润生…疼…疼得受不住…这次…不一样…”红梅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哭腔,身体因为一阵紧似一阵、毫无间歇的猛烈宫缩而剧烈颤抖。她清晰地感觉到,那股要命的、无法抗拒的下坠力量,正疯狂地向下冲撞,仿佛有个千斤重锤,一下下砸在她的盆骨上,要将其彻底凿穿!孩子的头…似乎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冲出来了!这感觉比生大儿子时猛烈十倍,根本不给任何喘息的机会!

      急产!而且是极其迅猛的急产!

      “快!去卫生所!”润生当机立断,声音都劈了叉。村卫生所离得不近,但这深更半夜,又是二胎急产,在家风险太大!他一把抄起炕上睡得迷迷糊糊的大儿子,胡乱裹上厚棉袄塞给闻声赶来的邻居婶子:“婶!帮看着娃!” 话音未落,他已旋风般冲进里屋,抓起一床厚棉被和一包早就准备好的尿布、小衣服,又冲出来,半扶半抱地将几乎站立不稳的红梅往窑洞外架。

      “红梅!挺住!咱去卫生所!快了!快了!”润生一边架着妻子踉跄地往外走,一边嘶声安抚,可他自己心里也慌得像揣了只兔子。红梅这状态,根本不像能撑到卫生所的样子!

      邻居婶子抱着哇哇大哭的大儿子追出来,急得直跺脚:“润生!这…这怕是要生路上了!红梅这架势…快得很!”

      润生哪还顾得上答话?他几乎是半抱着红梅,跌跌撞撞地冲出院门。门外,那辆老旧的加重“飞鸽”自行车靠在土墙上。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快的交通工具了。

      “红梅!坐稳了!抱紧我!”润生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先将红梅扶上自行车冰凉的后座。红梅疼得浑身痉挛,根本坐不住,只能死死搂住润生的腰,把脸埋在他宽厚的背上,压抑的痛吟一声声从喉咙里挤出来,像受伤的小兽。

      润生一脚踹开支架,跨上自行车,将那条厚棉被胡乱裹在红梅身上,自己则把装着东西的布包斜挎在胸前。他猛地一蹬脚蹬子,老旧的链条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沉重的自行车载着两个人,一头扎进了浓稠的、寒风呼啸的夜幕里。

      通往村卫生所的土路坑洼不平,在惨淡的月光下像一条扭曲的灰色带子。自行车在土疙瘩和车辙印里剧烈地颠簸、摇晃。每一次颠簸,都引发红梅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呼和更猛烈的痉挛。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被这颠簸和剧痛彻底撕裂!那只死死卡在出口的“锤头”,正随着每一次车轮的跳动,疯狂地向下砸落!

      “啊——!润生…停…停下…不行了…真的不行了…”红梅的哭喊声在空旷的野地里显得格外凄厉无助,指甲深深掐进润生的棉袄,几乎要抠进他的皮肉里。一股更强烈的、无法形容的便意和汹涌的推力,如同决堤的洪水,彻底冲垮了她所有的意志!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润生猛地捏死车闸!自行车在土路上划出一道歪斜的痕迹,戛然而止。他跳下车,转身扶住几乎要从后座滑落的红梅。

      就在他扶住红梅的瞬间,红梅的身体猛地向下一沉!她发出一声用尽生命全部力气的、悠长而凄厉的嘶喊!那声音穿透了寒冷的夜空,惊飞了远处枯树上的夜鸟。

      “红梅!”润生魂飞魄散,下意识地伸手去接!

      借着惨淡的月光,润生惊恐地看到——就在这荒凉的、寒风刺骨的黄土路上,就在他自行车的后轮旁边,红梅以一种半蹲半跪的姿势,痛苦地蜷缩着。伴随着她那声嘶力竭的呼喊,一个湿漉漉、滑溜溜、裹着血污和胎脂的小小身体,如同熟透的瓜果坠落枝头,“噗”地一声,直接落进了润生慌乱伸出的、还戴着露指劳保手套的大手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寒风卷着尘土,打着旋儿掠过空旷的原野。惨白的月光冷冷地洒下来,照亮了润生那张因极度震惊和恐惧而扭曲的脸,也照亮了他手中那个突然降临人世、浑身沾满粘液、正微弱蠕动着的小小生命。

      “哇…哇…” 短暂的沉寂后,一声细弱却无比清晰的婴儿啼哭,如同天籁之音,怯生生地、却又无比顽强地,在这寂寥寒冷的黄土高原深夜里,响了起来!

      红梅像被抽干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在冰冷坚硬的土路上,身下是迅速洇开的血污。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意识模糊,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只有那双失焦的眼睛,还死死盯着润生手中那团模糊的、发出哭声的小东西。

      润生僵在原地,像一尊泥塑木雕。他低头看着掌心里这突如其来的、温热柔软的小生命,感受着那微弱却真实的啼哭和蠕动,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震惊、后怕、狂喜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初为人父(对这个孩子而言)的奇异感觉,如同冰火交织的洪流,瞬间将他吞没。他的手,那双能扶犁耕地、能修理拖拉机、此刻却沾满血污和胎脂的手,正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

      “红…红梅…”润生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浓重的哭腔,他猛地回过神来,巨大的恐慌再次攫住了他!孩子生出来了!可脐带怎么办?胎盘怎么办?红梅还在流血!这荒郊野外,寒风刺骨!

      他手忙脚乱!他先用那条原本裹红梅的厚棉被,小心翼翼地将那个还在啼哭的小婴儿整个包住,只露出一张皱巴巴的小脸。然后,他几乎是扑跪在瘫软的红梅身边,用自己同样冰冷颤抖的身体挡住寒风,笨拙地试图把她扶起来:“红梅!红梅!你怎么样?能听见我说话吗?”

      红梅虚弱地喘息着,嘴唇冻得发紫,眼神涣散,只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冷…孩子…”

      润生心都要碎了!他猛地想起布包里的东西!他哆嗦着扯开布包,胡乱抓出一块干净的尿布,又脱下自己身上那件还算厚实的旧棉袄!他先把棉袄盖在红梅身上,然后,用那块尿布,凭着记忆里模糊的常识,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婴儿口鼻处的粘液,又用尿布的一角,在婴儿肚脐下方大概的位置,手忙脚乱地打了个死结(权当临时处理脐带)。做完这一切,他已经满头大汗,浑身都被冷汗浸透。

      “红梅!再坚持一下!我背你去卫生所!”润生知道不能耽搁。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包裹着婴儿的小棉被卷塞进红梅怀里让她抱着。然后,他背转身,半蹲下来,抓住红梅冰冷的手臂,将她沉重的、瘫软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挪到自己背上。

      红梅虚弱地伏在他宽厚的背上,怀里紧紧抱着那个用生命换来的、微弱啼哭的小包裹。她感受着润生脊背传来的、同样在剧烈颤抖的温热,和他粗重如牛的喘息。寒风刀子般刮在脸上,身下是润生每一步都深深陷入冻土的沉重脚印。

      润生背着妻子和新生婴儿,像一头负重的老牛,在惨淡的月光下,沿着坑洼的土路,深一脚浅一脚地、拼尽全力地朝着村卫生所那一点微弱的灯光方向,艰难跋涉。汗水混合着泪水,从他黝黑的脸颊上滚落,砸在冰冷的土地上。他背上的,是他此刻生命的全部重量。

      不知走了多久,那点灯光终于近了。润生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哑地朝着灯光的方向,发出了平生最凄厉、也最急切的呼喊:

      “救命啊——!医生——!快来人啊——!我媳妇儿在路上生啦——!”

      他的吼声,带着一个丈夫和父亲所有的恐惧、无助和最深切的祈求,在黄土高原沉寂的深夜里,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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