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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润叶与向前:轮椅边的等待 ...

  •   黄土高原的初冬,寒气已经渗进了黄原城每一道砖缝。李向前家那套不算宽敞、却收拾得异常整洁的单元房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蜂窝煤炉子暖意、消毒水味道和隐隐焦灼的静谧。

      润叶斜倚在铺着厚实棉垫的沙发上,肚子高高隆起,像一座圆润的山丘。预产期就在这几天了,身子沉得厉害,翻身都困难。她手里捧着一本育儿的书,却半天没翻动一页,眉头微微蹙着,感受着肚子里小家伙一阵紧似一阵的胎动,那力道大得让她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

      “咋?又踢得厉害了?”一个温和而带着关切的声音响起。

      李向前坐在轮椅上,就在沙发旁边。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式棉袄,腿上盖着厚厚的毛毯。他的轮椅扶手擦得锃亮,旁边的小桌上,整齐地放着一杯晾得温度刚好的白开水、一小碟洗干净的苹果(切成方便入口的小块),还有一本翻开的《汽车修理》。听到润叶的动静,他立刻放下书,转动轮椅凑得更近些,目光落在润叶隆起的腹部,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紧张和全神贯注的关切。

      “嗯,”润叶放下书,手轻轻抚摸着肚皮,脸上是混合着疲惫、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这小家伙,劲儿可真大,像是急着要出来看看他爸长啥样呢。”她说着,目光温柔地落在向前脸上。

      李向前咧开嘴笑了,那笑容里有满足,有憨厚,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楚。他伸出那只因常年修车而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犹豫了一下,才极其轻柔地覆在润叶的肚子上。掌心传来的有力撞击感,让他的心也跟着剧烈地跳动起来。这是他的孩子,他和润叶的孩子!这份沉甸甸的幸福感,足以冲淡他双腿残疾带来的所有阴霾。

      “小子!老实点!别把你妈折腾坏了!”向前故作严肃地对润叶的肚子“训话”,声音却软得像棉花。他抬起头,看着润叶有些浮肿的脚踝,眉头又拧紧了:“脚还肿得厉害不?我再给你用热水烫烫?”说着,他就想转动轮椅去拿盆。

      “别忙活了,向前,”润叶连忙按住他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刚烫过,好多了。你也歇会儿。”她知道向前自从她月份大了,就恨不得事事亲力亲为,哪怕自己行动不便。烧水、端盆、给她按摩浮肿的腿脚……这些事他做起来比常人艰难十倍,却从不让她沾手。

      “我不累,”向前执拗地说,目光扫过润叶略显苍白的脸色,“你才辛苦。想吃点啥不?我去给你下碗酸汤面?妈昨天送来的酸菜正好。”他知道润叶最近胃口不太好,就馋这一口酸汤面。

      润叶看着他眼中真切的期待和那掩饰不住的、因能帮上忙而闪亮的微光,心里暖暖的,又有些发酸。她点点头:“嗯,少放点油,就想吃口酸的。”

      “好嘞!”向前像领了军令状,脸上顿时焕发出光彩。他熟练地操控着轮椅,滑向小小的厨房。厨房的灶台是特意改造过的,降低了高度。他先费力地拧开蜂窝煤炉子的风门,让火旺起来,然后从轮椅侧面的挂袋里拿出一个折叠小板凳,撑开放在灶台前。他一手撑着灶台边缘,一手用力,极其艰难地将自己沉重的身体从轮椅上挪到小板凳上坐稳。这个过程需要强大的臂力和核心力量,每一次挪动,他额角都会渗出汗珠,但他早已习以为常。

      润叶靠在沙发上,目光追随着厨房里那个忙碌而略显笨拙的身影。看着他咬着牙,小心翼翼地够着锅铲翻炒葱花,看着他因为坐得矮,需要费力地仰头去够吊柜里的挂面,看着他因为腿脚不便,转身拿个碗都要挪动整个身体……她的眼眶不知不觉湿润了。这个曾经意气风发、开着大卡车驰骋在高原上的汉子,如今为了她,为了这个家,心甘情愿地困在这方寸之地,做着最琐碎的家务,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这份沉甸甸的爱,早已超越了身体的局限,像黄土高原上的窑洞,朴实无华,却坚不可摧。

      面条的香气很快飘了出来。向前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点缀着翠绿葱花和油亮酸菜丝的汤面,慢慢滑回客厅。他把面放在润叶面前的小茶几上,又细心地递上筷子和勺子。

      “小心烫。”他叮嘱着,像个操碎了心的老父亲。

      润叶拿起筷子,挑起一根面条,吹了吹,送入口中。酸香开胃的味道在舌尖蔓延,驱散了孕晚期的烦腻。她满足地舒了口气:“好吃!向前,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这简单的一句夸赞,让向前黝黑的脸上露出了孩子般满足的笑容,仿佛所有的辛苦都值得了。

      那碗热腾腾的酸汤面似乎带来了一丝安抚。润叶在向前笨拙却细心的搀扶下,艰难地挪到里屋的床上躺下。向前替她掖好被角,把装了温水的搪瓷缸和毛巾放在床头伸手可及的小凳上,又把轮椅紧贴着床边放好,这才熄了灯,只留下客厅炉火映进来的一点微光。

      夜渐深,寒气更重。润叶沉沉睡去,但睡得很不安稳。梦魇像粘稠的泥沼,将她拖入一片混沌。梦里,她走在黄原城外那条熟悉的、通往双水村的土路上,路却变得异常崎岖漫长,腹中坠胀难忍,每走一步都牵扯着撕心裂肺的疼。那疼痛如此真切,甚至穿透了梦境,一阵紧似一阵地攫住她……

      “呃……”一声压抑的痛吟从润叶唇边逸出。她猛地从噩梦中惊醒,黑暗中,心脏狂跳,浑身冷汗涔涔。几乎是同时,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烈的、如同要将她整个人从内部劈开的绞痛,排山倒海般从小腹深处汹涌袭来!

      “啊——!”润叶痛得蜷缩起身体,双手死死抓住身下的床单,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这疼痛比之前任何一次都猛烈百倍!它不再是间歇的阵痛,而是持续不断的、带着毁灭力量的狂潮!

      “润叶!”几乎是润叶痛呼的同时,旁边的李向前就惊醒了。他睡眠极浅,润叶的任何一点动静都能牵动他全部的神经。黑暗中,他听到妻子痛苦到变调的呻吟,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向前…疼…好疼…”润叶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她感觉自己快要被这剧痛撕碎了。

      向前猛地打开床头灯。昏黄的灯光下,润叶脸色惨白如纸,汗水浸透了额发,粘在皮肤上。她痛苦地扭动着身体,大口喘着气。向前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立刻想去握她的手,却猛地看到——润叶身下的床单,赫然洇开了一大片深色的、迅速扩大的水渍!

      破水了!

      “老天爷!”向前倒抽一口冷气,巨大的恐慌瞬间淹没了他!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破水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孩子随时可能降生,一刻也不能耽搁!他猛地看向墙上的挂钟,凌晨三点!父母最快也要半个多小时才能赶到!打电话叫救护车?这深更半夜,等车来再送去医院……向前不敢想下去!

      “向前…不行了…我感觉…它…它要出来了…”润叶的声音带着濒死的绝望和极度的恐慌。她清晰地感觉到,那股可怕的、无法阻挡的力量,正随着羊水的涌出,更加狂暴地向下冲撞!仿佛有个巨大的石磨,正在她的骨盆里疯狂碾压!她甚至能感觉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正卡在出口,带着灼烧般的压力!这感觉陌生、霸道、带着摧毁一切的蛮力!

      急产!

      这两个字像炸雷一样在李向前脑海中轰鸣!他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废人,如何接生?!巨大的无助感几乎将他击垮!他看着润叶因剧痛而扭曲的脸,看着她眼中深不见底的恐惧,一股混杂着心疼、自责和豁出一切的狠劲,猛地冲上头顶!他不能慌!他必须成为润叶唯一的依靠!

      “润叶!看着我!”向前的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瞬间压过了润叶痛苦的呻吟。他双手死死抓住轮椅扶手,支撑着自己因紧张而颤抖的身体,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润叶脸上:“听着!孩子等不及了!咱就在家生!别怕!有我!你听我的!”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最快的速度回忆着从书上看来的、从老辈人口中听过的零碎片段。他猛地操控轮椅,几乎是撞开了卫生间的门,抓起脸盆架上干净的毛巾,又撞回床边。他一手撑着床沿,一手极其艰难地将自己沉重的身体从轮椅挪到床沿上坐稳,这个过程让他气喘吁吁,额头青筋暴起。

      “润叶!腿!尽量分开!屈起来!像…像解大手那样用力!别憋着!往下!用你全部的力气!”向前的声音急促而清晰,每一个指令都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顾不上什么羞耻,顾不上自己行动的笨拙,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护住他的妻子和孩子!

      剧痛如同海啸,一波高过一波。润叶在向前的嘶吼中,仿佛抓住了一丝本能。她涣散的眼神聚焦在向前通红的、布满血丝却燃烧着坚定火焰的眼睛上。她不再徒劳抵抗那毁灭性的洪流,而是用尽残存的所有意志和残存的力气,发出一声用生命呐喊的嘶吼,狠狠地、决绝地——向下用力!

      “对!就这样!润叶!好样的!再用劲!”向前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紧张而颤抖。他紧紧盯着,手心里全是汗。他看到了!在润叶□□,在昏暗的灯光下,一个小小的、沾着血污的、黑乎乎的头顶,正随着润叶的用力,顽强地、一点一点地显露出来!

      “头!头出来了!润叶!再加把劲!孩子快出来了!”向前的声音带着狂喜和难以置信的激动,这声呼喊像给濒临崩溃的润叶注入了一剂强心针!

      然而,就在这时,润叶的力气似乎耗尽了。她痛苦地喘息着,身体剧烈地颤抖,那露出的胎头似乎卡住了,不再前进。

      “不行了…向前…我没力气了…”润叶的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带着绝望。

      “不行!润叶!不能停!就差最后一步了!”向前急得眼珠子都红了。他猛地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床头柜那把裁缝用的锋利大剪刀上!那是润叶平时做针线活的工具。一个疯狂的念头闪过!

      他几乎是用扑的姿势,伸长手臂够到了那把剪刀。没有酒精,没有火!他一把抓起床头那瓶还没喝完的高度数老白干(那是他爸偶尔来看他时喝的),猛地拧开盖子,哗啦一下倒在剪刀锋利的刃口上!刺鼻的酒味瞬间弥漫开来。

      “润叶!听着!孩子头卡住了!我得帮你!你信我!”向前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孤注一掷的疯狂。他紧紧攥着那被白酒淋过的剪刀,手因为极度的紧张和用力而剧烈颤抖,指关节捏得发白。他看向润叶,眼神里是询问,更是决绝的承诺!

      剧痛中的润叶,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但她看到了向前手中那把闪着寒光的剪刀,也看懂了他眼中那份为了她和孩子甘愿背负一切的沉重。她艰难地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将所有的信任都交给了这个坐在她床边的男人。

      向前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颤抖的手稳定下来。他咬着牙,凭借着修车时对精密器械的把握感,凭借着对润叶和孩子的无限爱意,用尽全身的力气和专注,极其小心、极其精准地,在润叶身下那紧绷到极限的肌肤上,轻轻地、迅速地剪开了一道微小的口子……

      “呃啊——!!!”润叶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痛呼!但就在这痛呼的同时,一股巨大的力量随之喷薄而出!

      “出来了!出来了!”向前狂喜地嘶吼着,声音带着哭腔!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扔掉了剪刀,伸出那双沾着酒味、微微颤抖却异常稳当的大手!

      一个湿漉漉、滑溜溜、沾满血污和胎脂的小小身体,带着温热的气息,伴随着一声响亮的、充满了原始生命力的啼哭——“哇啊——!哇啊——!”,落在了李向前那双布满老茧、曾经只能握住冰冷方向盘和扳手的大手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

      昏暗的灯光下,李向前僵硬地捧着那个还在哇哇大哭、不断扭动的小生命,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捧着一块滚烫的烙铁。他黝黑的脸上,煤灰和汗水早已被泪水冲刷得沟壑纵横。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掌心里那小小的、温热的一团,看着那挥舞的小拳头,看着那皱巴巴却充满了生机的小脸……

      “润…润叶…是个带把的…小子…”向前的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泪水汹涌地滴落在婴儿娇嫩的皮肤上。

      润叶瘫软在床上,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浑身湿透,头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上。剧痛后的虚脱让她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然而,当那声嘹亮的啼哭穿透耳膜,当向前那带着哭腔的报喜声传来,一丝微弱却无比明亮的光芒,如同穿透漫长冬夜的曙光,缓缓在她疲惫至极的眼眸深处点亮。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微微侧过头,目光越过向前宽阔的、因为激动而颤抖的肩膀,落在他那双小心翼翼捧着婴儿的、粗糙的大手上。

      屋外,寒风依旧呼啸着拍打窗户。
      屋内,炉火映照着床上瘫软的母亲,和那个坐在床沿、捧着初生婴儿、泪流满面的残疾父亲。

      这啼哭声,穿透了简陋的单元房,穿透了冬夜的寂静,宣告着一个新生命的降临,也宣告着一段在苦难中淬炼、在残缺中圆满的平凡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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