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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晓霞与少平:火车临盆 ...

  •   大牙湾煤矿深处那孔属于孙少平的单身窑洞,此刻被一种小心翼翼的紧张气氛笼罩。昏黄的电灯泡悬在顶棚,光线吝啬地洒下来,照着坑洼不平的泥土地面和简单的几样家什。

      晓霞躺在少平那张铺了新褥子的硬板床上——那正是她千里迢迢背来的新棉花褥子。她眉头微蹙,脸色依旧苍白,长途硬座的颠簸和拥挤仿佛抽干了她最后一丝力气,此刻浑身骨头像散了架,腰更是酸痛得难以忍受,沉重的小腹坠胀感一阵阵袭来。她闭着眼,却无法真正入睡,只能疲惫地喘着气。

      少平像个最笨拙又最用心的学徒,在小小的空间里转来转去。他用搪瓷脸盆兑好了温水,试了又试温度,才端到床边。拧干毛巾,小心翼翼地避开晓霞隆起的腹部,替她擦拭脸上、颈间的汗和旅途的灰尘。他的动作极其轻柔,生怕弄疼了她,那双在井下能抡动沉重煤镐、开山劈石的大手,此刻却有些微微发抖。擦完了脸,他又笨拙地学着惠英嫂教过的方法,把双手用力搓热,然后轻轻覆在晓霞酸痛的腰眼上,用掌心那点粗糙的温热,试图熨帖那深入骨髓的疲惫。

      “喝点水,热的。”少平把晾得温热的开水端到晓霞唇边,一手小心地托起她的头。

      晓霞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温热的水流下去,稍微缓解了喉咙的干涩和胸口的烦闷。她看着少平布满血丝的眼睛,那里面盛满了无法掩饰的心疼和焦虑,还有一丝深深的自责。

      “真没事,少平,就是路上累了点,歇歇就好。”晓霞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宽慰道。

      “不行!”少平的口气异常坚决,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你这样,我绝不能再让你一个人坐那十几个小时硬座回去!太遭罪了!万一路上有个闪失……”他不敢再说下去,光是想想那拥挤摇晃的车厢,晓霞挺着大肚子孤立无援的样子,就让他心口发紧,像被井下的矸石压住。“我跟雷班长说好了,明天请两天假,送你回省城!看着你平平安安到家,我才能放心下井!”

      晓霞知道拗不过他。看着他布满煤灰印子却写满坚毅的脸,看着他为了自己毫不犹豫地请假——这在视工分如命的矿工身上意味着什么,她太清楚了。一股暖流夹杂着酸涩涌上心头,她不再反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把脸埋进带着阳光和少平气息的新被褥里,低低“嗯”了一声。心底深处,却有一丝隐隐的不安在浮动,腰腹间那阵若有似无的坠胀感,似乎比刚才更清晰了些。她悄悄把手放在肚子上,感受着里面小生命的动静,暗暗祈祷:“小家伙,要乖,再等等妈妈……”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矿区还笼罩在薄薄的晨雾里。晓霞强打起精神,在少平的搀扶下,重新走向那个简陋的站台。昨夜那阵隐痛似乎消停了些,晓霞松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精神好些,不想让少平路上更揪心。

      绿皮火车像一头疲惫的老牛,吭哧吭哧地穿行在黄土高原的褶皱里。硬座车厢里,混杂的气味和嘈杂的人声,随着旅程的延长,愈发显得沉闷粘稠。

      田晓霞紧挨着车窗,额头抵着冰凉的玻璃,试图汲取一丝缓解。最初的隐痛像是遥远的地平线上滚过的闷雷,并不剧烈,却带着一种不祥的、持续不断的压迫感,沉甸甸地坠在小腹深处。她悄悄把手按在隆起的肚子上,指尖能感觉到那坚硬的凸起,伴随着一阵紧缩的酸胀。“大概是坐久了……”她心里安慰自己,也安慰旁边一脸紧张盯着她的少平,“没事,就是有点腰酸。”

      少平半点儿不敢松懈,他像守着易碎珍宝的守卫,每隔几分钟就低声问:“咋样?还疼不?要不要喝口水?”他笨拙地拧开军用水壶,试了又试温度才递过去。晓霞摇摇头,只抿了一小口,胃里一阵翻搅。

      时间在车轮单调的“哐当”声中流逝。那闷雷般的隐痛逐渐变得清晰、有力,间隔也越来越短。它不再是模糊的压迫,而是变成了一只无形的手,在她肚子里狠狠攥紧、拧转!晓霞的呼吸开始不自觉地急促起来,每一次宫缩袭来,她都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微微绷紧,手指死死抠住座椅边缘发黄的塑料皮。

      “晓霞?”少平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惊慌,他看到她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没…没事…”晓霞努力平复呼吸,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孩子…踢得重了些。”她不想让他过早担心,更不愿在这拥挤的车厢里引起注意。

      坐在对面,一个裹着蓝布头巾、满脸风霜皱纹的老太太,一直默默看着晓霞。这时,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用带着浓重乡音的关切语气轻声问:“闺女,这疼法…是不是一阵紧似一阵?往下坠?”

      晓霞有些愕然,但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老太太叹了口气,对少平说:“后生,你媳妇儿这怕不是要‘到时候’了。这疼,是娃娃急着要出来见爹娘哩!得赶紧找个能躺下的地方,这硬座可不成!”她的话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砸进水里,引得附近几个乘客都看了过来。一个穿着劳动布工装、满脸煤灰印子还没洗净的粗壮矿工,闻言也皱紧了眉头,粗声粗气地说:“大兄弟,听大娘的!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咱矿上婆姨生娃,那都是在炕上,哪有在火车硬座上受这罪的道理!赶紧找列车员想办法!”

      少平的心猛地一沉,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猛地站起来,焦急地在摇晃的车厢里张望,寻找那深蓝色的身影。晓霞却一把拉住他的衣角,声音带着强忍疼痛的颤抖:“别…别麻烦人家…我…我能行…离省城不远了…到了就好了…”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忍!一定要忍到省城!绝不能在这里!

      阵痛越来越密集,越来越猛烈。那只无形的手仿佛变成了铁钳,在她肚子里疯狂地搅动、撕扯!一股强烈的、无法抗拒的便意伴随着撕裂般的下坠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猛烈地冲击着她!晓霞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冷汗浸透了她的内衣,粘腻地贴在皮肤上。她痛苦地蜷缩起身体,牙关紧咬,下唇已经被咬破,渗出血丝。

      “不行…少平…我…我得去趟厕所…”晓霞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带着难以启齿的羞窘和巨大的恐慌。她以为那可怕的便意是真的需要解手。

      少平慌忙搀扶起她,小心翼翼地拨开过道上的人群,向车厢尽头的厕所挪去。每走一步,对晓霞来说都如同踩在刀尖上,剧烈的宫缩和那汹涌的便意让她几乎无法站立。厕所狭小、肮脏、气味刺鼻。晓霞反锁上门,用尽全身力气试图“解决”,然而那可怕的“便意”不仅没有缓解,反而在蹲下的姿势下,那股要“冲”出来的力量更加强大了!她惊恐地意识到,这根本不是普通的便意!她死死夹紧双腿,用尽平生最大的意志力去“憋”住那股毁灭性的力量,全身的肌肉都绷紧到了极限,整个人因为用力而剧烈地颤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几分钟后,她几乎是爬着出来的,脸色灰败,眼神涣散,靠在少平身上,虚弱地摇头:“没用…没用…”

      这一幕被几个有经验的妇女看在眼里。一个抱着孩子的大嫂忍不住对少平喊道:“大兄弟!你媳妇儿这是要生了!那感觉不是解手!是娃娃的头要下来了!快让她躺下!别让她再走了!要出大事的!”

      少平彻底慌了神,六神无主。他半抱半架地把晓霞挪回座位。晓霞瘫软在座位上,像一条离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痛苦的呻吟。她全部的意志力都用在了那场绝望的“阻击战”上。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生在火车上。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随时会爆炸的高压锅,每一秒都行走在崩溃的边缘。

      车厢里的气氛变得凝重而紧张。有人同情地叹气,有人焦急地张望。那位粗犷的矿工猛地站起来,对着旁边几个年轻后生吼道:“都他妈愣着干啥!给这位大妹子让点地方!挤一挤!”说着,他自己先往旁边挪了一大块位置。那个蓝头巾老太太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里面是几块暗红色的红糖:“闺女,含着…能顶点劲儿…”她枯瘦的手把糖块塞进晓霞汗湿的手心。

      时间在晓霞非人的煎熬中变得无比漫长。每一次宫缩的间隙都如同短暂的喘息,而每一次宫缩的来临都像是地狱的召唤。她清晰地感觉到,身体内部那个通道正在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强行撑开、撕裂!从最初的酸胀紧绷,到后来的剧痛难忍,再到此刻那种骨头被生生劈开、血肉被强行扩张的恐怖撕裂感!她甚至能感觉到一个圆而硬的东西,正卡在出口,带着灼烧般的压力!她死死并拢双腿,用尽全身力气往上“提”,试图把那可怕的东西“憋”回去!这徒劳的抵抗耗尽了她的体力,也加剧了痛苦。汗水像雨一样流淌,浸透了她的头发、衣服,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虚弱得连呻吟都发不出了,只能发出断续的、濒死般的抽气声。

      终于,省城的轮廓在车窗外越来越清晰。列车广播响起嘶哑的到站通知。车厢里再次骚动起来。

      “晓霞!到了!省城到了!医院就在旁边!救护车马上就来!”少平的声音带着狂喜和如释重负,他通红的眼睛里燃起希望的火苗。他以为这场漫长的酷刑终于到了尽头。他小心翼翼地、几乎是抱着晓霞的腰,试图把她从座位上搀扶起来,“来,慢点,我们下车!马上就能见到医生了!坚持住!最后一步!”

      就在晓霞的身体被外力改变姿势,从蜷缩的坐姿被强行带起,重心上移,双脚准备落地的瞬间——

      “呃——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从晓霞喉咙里迸发!那苦苦支撑的、早已脆弱不堪的堤坝,在姿势改变带来的压力下,轰然溃决!一股温热的液体(羊水)汹涌而出,瞬间浸透了她的裤腿和脚下冰冷肮脏的车厢地板!同时,那股被她强行“憋”住的、如同火山喷发般的力量,再也无法抑制!

      晓霞双腿一软,根本站立不住,整个人顺着少平的手臂,像被抽掉了所有筋骨,重重地滑跪、蹲坐在了过道的地板上!她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势蜷缩着,双手死死捂住肚子下方,身体因为无法控制的剧烈宫缩和那即将喷薄而出的力量而剧烈地痉挛、筛糠般抖动着!她的脸因为极度的痛苦、羞耻和恐惧而扭曲,眼泪混合着汗水疯狂流淌。

      “晓霞!”少平魂飞魄散,巨大的恐慌让他脑子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就要用力把她抱起来,“地上凉!脏!快起来!我抱你下车!担架就在外面!”

      “别动!!”晓霞的声音尖利得划破空气,带着哭腔和濒死的绝望,“不能动!少平…求你了…别动我…它…它就在口子上…我…我一动…它就要出来了…就在这儿…”她感觉那个硬硬的东西(胎头)正卡在最关键的位置,任何一丝移动都可能让它滑出来!她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屏住了,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最后一道绝望的“闸门”上——夹紧!拼命夹紧!她像一尊被痛苦和恐惧钉在地上的雕像,蹲在这即将开启的车门出口处,承受着生命降临前最原始、最赤裸的酷刑。

      “哎呀!这羊水破了!头肯定卡住了!不能乱动啊!”蓝头巾老太太急得直拍大腿。
      “列车员!快开门!让担架直接到门口!”粗犷矿工冲着车门口大喊。
      “造孽啊…这大妹子可遭了大罪了…”抱着孩子的大嫂眼圈都红了。

      少平看着晓霞绝望哀求的眼神,看着她身下蔓延的水渍和那无法抑制的颤抖,听着周围人焦急的呼喊,他终于彻底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和自己之前“鼓励她忍”是多么可怕的错误!巨大的自责和心疼像铁锤砸碎了他的心。他猛地蹲下来,不再试图移动晓霞,而是用自己的身体和手臂尽可能地围住她,挡住那些或好奇或同情的目光。他粗糙的大手紧紧握住晓霞冰冷、汗湿、因用力而青筋暴起的手,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坚定,对着她的耳朵低吼:

      “晓霞!看着我!听着!咱不怕!孩子等不及了!咱就在这儿!我护着你!谁也别想看!你听我的,现在,用你全部的力气!往下!像…像解大手那样用力!别憋了!让它出来!咱的孩子要出来了!用力!”

      也许是少平破釜沉舟的嘶吼给了她最后的指令,也许是那卡在出口的生命已不容等待,晓霞在剧痛和窒息般的便意中,仿佛抓住了一丝本能。她涣散的眼神聚焦在少平通红的、布满血丝却异常坚定的眼睛上,用尽残存的所有意志和力气,不再徒劳地向上“憋”,而是顺应着那股毁灭性的洪流,发出一声用生命呐喊的嘶吼,狠狠地、决绝地——向下用力!

      就在这时,列车猛地一顿,彻底停稳。车门“哗啦”一声被列车员从外面打开!刺眼的站台灯光和凛冽的空气瞬间涌入!

      早已等候在站台上的医护人员和担架就在眼前!

      “担架!快!”少平如同见到救星,朝着门外嘶吼。

      就在这希望来临的瞬间,晓霞借着刚才那一次拼尽全力的下推,感觉到那个卡住的东西猛地一滑!剧痛达到了顶点!她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夹”住了!就在车门打开的冷风灌入的刹那,在少平准备抱起她的瞬间,晓霞爆发出了最后的、惊人的意志力!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双手死死抓住少平的肩膀,借着宫缩的力量,竟然在蹲姿的基础上,以一种极其别扭、弯着腰、夹紧双腿不敢分开的姿势,像螃蟹一样,硬生生地“挪”动了两步!她不敢站直,更不敢让少平抱,每一步都伴随着撕裂般的剧痛和即将失控的洪流,每一步都走得惊心动魄,终于挪到了车门口!

      “快!躺下!”医护人员眼疾手快,立刻将担架放平在站台地面上。

      晓霞几乎是摔倒在担架上,冰冷的帆布触感传来。就在她身体接触到担架平面,紧绷的神经和肌肉因这“安全着陆”的信号而本能地松懈下来的那一刹那——

      “呃啊——!!!”一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凄厉、更悠长的痛呼从她口中迸发!

      几乎是同时,就在医护人员刚把一条消过毒的毯子匆忙盖在她身上,试图遮挡和保暖的瞬间——

      “哇啊——!哇啊——!”

      一声嘹亮、清脆、充满了原始生命力的婴儿啼哭,毫无预兆地、穿透了厚厚的毯子,在省城火车站灯火通明的站台上,骤然响起!清晰得如同破晓的第一声鸡鸣,盖过了所有嘈杂的人声和火车最后的喘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少平保持着弯腰护持的姿势,僵在原地,通红的眼睛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微微起伏的毯子。

      刚刚跑到跟前的医护人员也愣了一下,随即迅速反应过来,小心地掀开毯子一角。

      站台上昏黄的灯光下,一个湿漉漉、皱巴巴的小生命,正躺在母亲血迹狼藉的□□,挥舞着小拳头,用尽全身力气向这个喧闹而温暖的世界,宣告着他的到来。

      晓霞瘫软在担架上,浑身湿透,头发凌乱,脸色惨白如纸,像一朵被暴风雨彻底摧残过的花。然而,当那声啼哭穿透耳膜,她费力地侧过头,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蠕动的生命上时,一丝微弱却无比明亮的光,如同穿透厚重乌云的晨曦,缓缓在她疲惫至极的眼眸深处点亮。

      少平扑通一声跪倒在担架旁,颤抖的、沾满煤灰的大手,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轻轻触碰了一下婴儿那温热的小脸。滚烫的泪水终于冲垮了堤坝,混合着汗水和煤灰,汹涌地砸在冰冷的站台地面上。他抬起头,看着晓霞,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只能发出破碎的、喜悦的呜咽。

      车轮的“哐当”声停歇了,取而代之的,是这人间站台上,最原始、最动听的生命乐章。这乐章,属于平凡的世界,属于不屈的生命,属于千千万万个在苦难中挣扎、在微光中相拥的孙少平和田晓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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