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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雨别与重逢 ...

  •   苏州的冬天比杭州更湿冷。
      知微把玉佩藏在贴身的香囊里,红线磨得她颈间发红。祖母问起来,她只说是在庙里求的护身符。
      “沈家的事,别打听。”祖父把她的画具锁进了阁楼,“从今往后,你只当从未认识那家人。”
      可半夜里,知微常听见祖父在书房咳嗽。有一次她偷偷推开门缝,看见案头摊着一封未写完的信,砚台边搁着半块墨——正是她当年送给归棠的朱砂墨。
      她开始做梦。梦里总是沈家后山那株古茶树,归棠站在树下朝她伸手,可每当她要碰到时,茶树就会突然燃起大火,把归棠的身影吞没。
      惊醒时枕畔总是湿的。她摸出玉佩贴在眉心,白玉已经被焐得温热,仿佛还带着另一个人的体温。
      ---
      十二岁生辰那日,知微在旧书肆发现了一本《茶经》。
      书页间夹着一片干枯的茶叶,叶脉上用朱砂画了朵微型芙蓉。她指尖发抖——这是她们当年炒焦的茶,归棠竟制成了书签。
      “这是孤本咧。”店主敲着烟斗,“听说杭州有个茶商世家的小姐,把家里藏书都典当了……”
      知微用全部私房钱买下了那本书。当晚她在灯下细细翻找,终于在末页发现一行小字:
      **“云栖山南,新茶三丛。”**
      是归棠的字迹。
      她连夜翻出祖父的舆图,发现云栖山就在杭州城外。那个疯狂的念头在胸口疯长:如果她能找到那三丛茶树,是不是就能……
      “微微!”祖母突然推门进来,她慌忙把书塞到枕下。
      老人端着长寿面,目光扫过她通红的眼眶,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是在放下碗时,轻轻摸了摸她藏在衣领下的红线。
      ---
      知微再见到沈家人,是在来年的茶叶评鉴会上。
      她跟着祖父去涨见识,却在评委席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沈二叔捻着胡须,正与旁人谈笑风生。
      “沈家不是倒了吗?”她拽祖父的袖子。
      老人脸色阴沉:“有人举报有功,将功折罪。”
      茶艺表演环节,一位戴着面纱的少女登场。她烹茶的手法行云流水,可当沸水冲入盖碗时,知微突然站起身——
      那是归棠独创的“凤凰三点头”,最后一滴永远落在茶盏正中央。
      少女退场时,一阵风掀起面纱。知微的心沉下去:那不是归棠。
      三年又三年过去,知微的工笔画已在苏州小有名气。
      她始终留着那三片茶叶——书里的、纸包中的、以及从法兰西归来的那片。每年归棠生辰,她都会取出来泡一盏茶。茶水早已无味,可看着叶片在杯中舒展,仿佛就能看见那个月白色的身影在茶烟中浮现。
      2008年·春分·杭州茶博会
      知微站在展台前,指尖轻轻拂过画框边缘。
      她的《雾散云开》系列被安排在展厅最中央,玻璃展柜折射出的光线落在工笔芙蓉上,花瓣边缘的淡金色像是被晨露浸润过一般。画作右下角题着那句诗——
      “守得云开见月明。”
      二十年前那个雨天,归棠用朱砂写下的字迹早已褪色,如今是她自己重新描摹的。她下意识摸了摸颈间的玉佩,金丝芙蓉花纹硌在指腹,微微发烫。
      “阮老师,有位客人想见您。”助理小声提醒,“说是沈氏集团的商业顾问。”
      知微的笔尖一顿,一滴墨落在宣纸上,洇开小小的乌云。
      茶博会的人声像隔了一层纱。
      知微穿过人群,看见那个女人站在她的《千帆过》前——剪裁利落的黛青色西装,长发松松挽起,露出一截白玉般的后颈。她微微仰头看画,侧脸线条干净得像是工笔勾勒出来的。
      知微的呼吸凝滞了一瞬。
      二十年光阴在这个背影上仿佛只是轻轻打了个转,连发间那支白玉簪的位置都没变。
      “这幅画的留白处……”女人忽然开口,声音比记忆中低沉,却仍带着那种清泉般的质地,“有茶渍的痕迹。”
      知微的指甲陷进掌心。当年她们在暴雨里抢救画稿时,归棠的衣袖沾了茶汤,在宣纸上留下淡黄的印子。这处细节,连拍卖行的专家都没看出来。
      “Sylvia Shen。”女人转过身,伸出手,“久仰阮老师大名。”
      琥珀色的眼睛。
      知微机械地握上那只手,触到无名指内侧的薄茧——是常年握笔的位置。归棠的指尖很凉,像那年她们在井边涂药时的温度。
      “您对工笔画有研究?”知微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
      归棠——不,Sylvia微微一笑:“小时候认识一个人,总说工笔最动人处,在于一笔一画的等待。”
      玻璃展柜映出她们交叠的影子,知微突然发现归棠比她高了小半个头。当年那个为她挡雨的少女,如今需要她微微仰视了。
      ---
      拍卖会开始前,知微在休息室撞见归棠补口红。
      镜前灯将她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光,唇釉是带橘调的红,像她们年少时偷尝的洛神花茶。知微僵在门口,归棠却从镜子里看她:
      “茶方是假的。”
      “什么?”
      “当年我叔父献上的古茶方。”归棠旋紧口红,声音压得极低,“他在云栖山种的茶树,是用化学药剂催出来的。”
      知微这才注意到她眼下淡淡的青影。二十年的时光到底还是留下了痕迹,像最细的工笔在瓷器上描出的冰裂纹。
      “为什么要告诉我?”
      归棠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拇指按在那道被红线磨出的浅痕上:“因为后天沈氏要拆老宅,那株古茶树……”
      门外传来脚步声,归棠迅速松开手。知微低头,发现掌心多了一张烫金名片,背面用眉笔写了三个字:
      “今夜子时。”
      知微在拍卖会上心神不宁。
      当她的《芙蓉守》拍到第七轮竞价时,沈氏二叔突然举牌:“八十万。”
      满场哗然。这位鬓角泛白的中年男人笑着解释:“小女Sylvia痴迷阮老师的画风。”
      知微看向归棠,后者正垂眸整理袖扣,脸上看不出情绪。当拍卖师落槌时,知微突然站起身:“我要求面交。”
      会场一静。
      “这幅画有些特殊技法。”她听见自己说,“需要向收藏者当面说明。”
      沈二叔眯起眼睛,归棠却轻轻按住他的手臂:“正好请教阮老师装裱事宜。”
      子时的沈氏老宅浸在月光里。
      知微越过后墙的芙蓉丛,裙摆沾满夜露。那株古茶树还在原地,只是树干上多了一道狰狞的斧痕。
      “他们明天就要砍掉它。”
      归棠的声音从树后传来。她换了身黑色劲装,手里拿着小铲,发间别着的还是那支白玉簪。月光下,知微看清她右眉尾多了一道细疤——像是被什么利器划过。
      她们跪在茶树根部挖掘,泥土混着旧年的落叶。当铲尖碰到硬物时,知微的指甲缝里已经渗出血丝。
      “是它吗?”她喘着气问。
      归棠扒开最后一层土,露出个生锈的铁盒。打开后,里面竟是一包用油纸裹着的茶叶,旁边躺着半块玉佩——正是当年归棠留在沈家的那半块。
      “我逃去法国前埋的。”归棠声音发颤,“这是真正的古茶种,沈家最后的了……”
      远处突然传来犬吠。归棠猛地合上铁盒塞给知微:“从东侧门走,那里监控坏了。”
      “你呢?”
      归棠笑了笑,那道眉疤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目:“我得回去继续演沈家的乖女儿。”
      知微突然抓住她的衣领:“凭什么二十年后还是你安排一切?”
      茶香在她们之间弥漫开来。归棠的睫毛颤了颤,忽然低头吻在知微掌心那道红痕上:
      “就凭这个。”
      她的唇比想象中柔软,温度却烫得惊人。知微突然明白铁盒里为什么有两样东西——归棠早就料到她们会重逢,却不确定对方是否还在等待。
      黎明时分,知微在画室展开那包茶叶。
      她翻出归棠的名片,在阳光下变换角度,烫金花纹里竟藏着云栖山的地图。而那张拍卖会邀请函的底纹,在茶汤浸湿后显出沈氏内部账目的密码。
      知微把两半玉佩拼在一起。金丝芙蓉纹在相接处完美吻合,仿佛从未分离。
      窗外,今年的第一场春雨悄然落下。

      清明·沈氏老宅拆迁现场

      雨水顺着临时搭建的塑料棚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断续的声响。
      知微撑着伞站在老宅门前,看着工人们将雕花门扇一扇扇拆下。那些百年紫檀木被随意堆在泥水里,芙蓉纹样的铜门环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溅起的泥点沾湿了她的裙角。
      “阮专家来得真早。”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归棠今天穿了件烟灰色风衣,发髻挽得一丝不苟,手里捧着杯外带咖啡。她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茶香被咖啡苦涩的气味掩盖,知微无端想起那年炒焦的茶叶。
      “沈顾问倒是准时。”知微没回头,目光仍钉在那些被粗暴拆卸的榫卯结构上,“看来沈氏对祖产毫无留恋。”
      归棠的咖啡杯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站到知微身侧,伞沿轻轻相碰:“东厢房的茶室保留下来了,作为‘历史建筑样本’。”
      雨幕中,知微看见她风衣领口别着枚白玉胸针——正是那支簪子改的。二十年过去,连玉簪都学会了委曲求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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