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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墨色相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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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小满·沈氏庄园
阮知微第一次见到沈归棠,是在一场猝不及防的暴雨里。
七岁的她攥着画具,站在沈家花园的蔷薇架下,望着突然阴沉的天色发怔。祖父带她来参加沈家的茶会,大人们都在厅堂里谈事,她嫌闷,便偷偷溜出来画画。可颜料盒才刚打开,风就卷着潮湿的泥土气扑过来,云层压得极低,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到那沉甸甸的灰。
一滴雨砸在她的鼻尖上,凉得她缩了缩脖子。紧接着,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下来,她慌忙去收画纸,可风一卷,薄薄的宣纸便像白蝶般飞了出去——
"小心。"
一只手从她头顶掠过,广袖垂落,月白色的绸缎在风里翻飞,像一片柔软的云,恰好替她挡住了雨。
知微仰头,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那是个比她高半个头的女孩,约莫十岁,穿着素净的旗袍,乌黑的长发用一支白玉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被雨水打湿,贴在瓷白的脸颊边。她微微蹙着眉,一手撑袖挡雨,另一手稳稳接住了那张飘飞的画纸。
"你的画。"她递过来,声音清凌凌的,像檐角滴落的雨。
知微愣愣地接过,画纸边缘沾了水,晕开一小片淡青,像被雨水洇湿的远山。她张了张嘴,还没想好说什么,对方已经轻轻拉住了她的手腕。
"跟我来,先去躲雨。"
女孩的手心温热,指节修长,掌心有一层薄薄的茧,像是常年握笔留下的。知微被她牵着跑向不远处的玻璃花房,雨点砸在她们身后,溅起细碎的水花。她低头看自己被握住的手腕,心跳忽然快了几分。
花房里暖融融的,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成透明的溪流,外头的世界模糊成一片朦胧的水色。知微的刘海湿漉漉地贴在额前,她抬手拨了拨,却摸到对方递来的一方素帕。
"擦一擦。"女孩说,"不然会着凉。"
知微接过帕子,上面绣着一朵小小的芙蓉,针脚细密,像是手工绣的。她低头擦了擦脸,闻到帕子上淡淡的茶香,清冽里带着一丝甜,像是春日的龙井。
"我叫沈归棠。"女孩在她身旁坐下,指尖轻轻拂过画纸上的水痕,"你呢?"
"阮知微。"她小声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画纸边缘,"刚刚……谢谢你。"
归棠笑了笑,嘴角陷出两个小小的涡。她伸手从旁边的木架上取下一只白瓷茶壶,斟了半杯热茶推给知微。茶汤澄澈,泛着淡淡的金色,热气袅袅上升,在冰冷的玻璃上凝成一小片雾。
"喝点热的。"她说,"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知微捧着茶杯,暖意从指尖蔓延到掌心。她抿了一口,茶香在舌尖化开,微苦,回甘却绵长。她偷偷抬眼打量归棠——对方正低头整理袖口,月白色的旗袍领口绣着暗纹,像是缠枝芙蓉,随着她的动作若隐若现。
"你在画什么?"归棠突然问。
知微一怔,这才想起自己的画。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半湿的画纸摊开在膝上——那是一幅未完成的工笔芙蓉,花瓣只勾勒了轮廓,还未上色,但线条极细,像是用最柔软的狼毫一笔一笔描出来的。
归棠凑近看了看,眼睛微微亮起来:"你喜欢画画?"
"嗯。"知微点点头,"祖父教的。"
"我父亲也喜欢画,但他总说我没耐心,画不出工笔的细腻。"归棠托着腮,指尖轻轻点在那朵芙蓉的轮廓上,"可我觉得,工笔最动人之处,就是那一笔一画的等待。"
知微眨了眨眼,忽然觉得胸腔里有什么轻轻颤了一下。
雨声渐歇,花房外透进一缕微光,归棠站起身,推开玻璃门。潮湿的风裹挟着草木清香涌进来,知微跟着走出去,发现天边已经透出一线晴色,云层被阳光镀上金边,像是裂开的琥珀。
归棠站在台阶上,回头看她:"要不要去后院看看?沈家的芙蓉开得正好。"
知微点点头,小跑两步跟上她。
后院的芙蓉花丛被雨水洗得发亮,花瓣上还缀着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归棠弯腰折了一枝半开的,递给知微。
"送你。"她说,"等你的画画完,可以把它也画进去。"
知微接过花,指尖不小心碰到归棠的手背,触感微凉,像是一块浸在溪水里的玉。她忽然想起什么,从随身的小布袋里摸出一块朱砂墨锭。
"这个给你。"她塞进归棠手里,"我祖父从苏州带回来的,说是画芙蓉最好的颜色。"
归棠低头看着掌心的朱砂墨,忽然笑了。她解下颈间挂着的一枚白玉佩,轻轻一掰,玉佩竟分成两半。
"这是沈家的传家玉,原本是一对。"她将其中一半递给知微,"我留一半,你留一半。"
知微接过玉佩,白玉温润,边缘雕着细细的缠枝纹,放在掌心沉甸甸的。她抬头,发现归棠正看着她,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雨后初晴的天光。
"等我们长大了,"归棠轻声说,"再一起看芙蓉开花。"
“嗯。”
知微握紧玉佩,用力点了点头。
远处传来祖父呼唤她的声音,她不得不转身离开。走出几步,又忍不住回头——归棠仍站在原地,月白色的身影在满园芙蓉间,像一幅未干的水墨画。
知微第三次来到沈家时,归棠正跪在祠堂的青石板上。
她隔着雕花木门的缝隙往里看,归棠的背影挺得笔直,月白色的旗袍在昏暗的祠堂里像一截新雪。沈家老爷子的声音从里面沉沉地传出来——
"《茶经》抄完了?"
"抄完了。"归棠的声音很轻,却一点不抖。
"错了几处?"
"……三处。"
戒尺落在掌心的声音清脆,知微猛地攥紧了衣角。她数着,一下,两下,三下。归棠的肩胛骨在旗袍下微微发颤,却始终没有弯下脊背。
知微蹲在门外,从随身的锦囊里摸出一块松烟墨,轻轻在门框上划了一道。这是她偷偷记下的——归棠今年挨打的次数。
第十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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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微第一次知道归棠会挨打,是在去年夏天。
那时她刚满八岁,归棠十一岁。祖父带她来沈家小住,她抱着一卷新得的澄心堂纸,兴冲冲跑去找归棠,却在后院听见压抑的抽气声。
归棠坐在井边,掌心朝上摊着,上面横着几道红痕。知微呆在原地,归棠却迅速把手藏到身后,冲她笑了笑:"吓到你了?"
知微没说话,蹲下来翻开自己的小布包,取出一个青瓷小盒。那是祖母给她的药膏,说是跌打损伤最管用。她挖了一小块,轻轻涂在归棠的掌心。
"为什么挨打?"她问。
归棠垂着眼睫:"背错了一句《茶经》。"
知微涂药的手顿了顿。她想起自己背不出《画论》时,祖父只会叹口气,让她再去临两遍帖。
"你父亲……很凶吗?"
归棠望着井水里的倒影,声音轻得像飘落的芙蓉花瓣:"他不是凶,只是怕我担不起沈家。"
知微忽然抓住她的手腕:"我教你个办法——下次要挨打,你就使劲想高兴的事。"
"什么高兴的事?"
知微凑近她耳边,小声说:"比如……想象你父亲突然变成一只茶壶。"
归棠愣了两秒,噗嗤笑出声来。井水晃碎了她们的倒影,那天的阳光很好,归棠掌心的红痕在药膏下渐渐淡去,像退潮时沙滩上消失的浪痕。
今年的归棠长高了许多。知微站在她身边量了量,发现自己才到她耳垂。
"你喝什么长的?"知微踮着脚比划,"去年明明只差这么多。"
归棠笑着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册子:"沈家秘方——每日卯时起床,打一套太极,喝三盏明前龙井,背两页《茶经》。"
知微皱起鼻子:"难怪你身上总有茶香。"
她们躲在归棠的闺房里——说是闺房,倒更像书房。多宝阁上摆着各色茶具,临窗的案几上摊着账本,砚台里的墨还没干。知微好奇地翻看,发现是沈家茶庄的进出货记录,归棠竟用朱笔在一旁批注了疏漏之处。
"你还会看账本?"
归棠正往宣纸上压镇尺,闻言抬头:"父亲说,沈家的女儿不能只会点茶插花。"
知微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给你带的——苏式玫瑰酥。"
油纸展开,酥皮簌簌落下碎屑。归棠咬了一口,唇角沾上一点粉色的馅料。知微下意识伸手去擦,指尖碰到她柔软的唇瓣,两人都怔住了。
窗外蝉鸣突然喧嚣起来。
归棠先回过神,转身去取茶具。知微看着她的背影,发现她耳尖泛着淡淡的红。
"……喝茶解腻。"归棠背对着她说,声音有点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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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在后山发现那株古茶树时,正是黄昏。
知微本来在画一丛木芙蓉,归棠突然拉住她:"你听。"
风穿过山谷,带来隐约的沙沙声。她们循着声音拨开灌木,一株两人高的老茶树伫立在崖边,树干上缠着枯藤,叶片却苍翠欲滴。
"至少百年了。"归棠轻轻抚摸树皮,"陆羽《茶经》里说'野者上,园者次',这怕是沈家山上最好的茶树。"
知微仰头望着树冠:"它会开花吗?"
"会。"归棠摘下一片嫩芽放在她掌心,"开白花,像小芙蓉。"
她们偷偷采了一篮鲜叶,躲在柴房里学着炒茶。归棠照着记忆里茶工的手法翻炒,知微负责烧火。结果火候没控好,茶叶焦了大半,剩下的也卷曲得像小虫子。
"完了,"知微看着黑乎乎的成果,"要被骂了。"
归棠却捏起一片"焦炭"放进茶壶:"尝尝?"
茶汤出乎意料地清冽,带着一点烟熏的焦香,回甘却是甜的。知微捧着粗瓷碗,看夕阳透过窗纸落在归棠的睫毛上,染出一圈金色的光晕。
"明年,"归棠突然说,"我们再来采,一定能炒得更好。"
知微重重点头。她们碰了碰茶碗,像完成一个秘密的约定。
可是变故来得比明年更快。
中秋前夕,知微正在书房临摹《芙蓉锦鸡图》,祖父突然闯进来,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收拾东西,我们即刻回苏州。"
"可后天就是归棠的生辰——"
"沈家出事了。"祖父打断她,"他们的春茶被检出赝品,国家要彻查。"
知微后来才知道,举报沈家的正是她祖父。
那晚的雨下得很大,她赤脚跑出客房,在回廊上撞见归棠。对方穿着单薄的寝衣,手里攥着她们去年分食的那包玫瑰酥的油纸。
"你要走了?"归棠的声音被雨声冲得破碎。
知微的眼泪砸在青砖上:"我不知道祖父为什么要急着走……"
归棠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发疼。知微看见她通红的眼眶,听见她牙齿打颤的声音:"你发誓——发誓不是你家的主意。"
"我发誓!"知微哭出声,"我宁可自己挨戒尺……"
一道闪电劈亮夜空,归棠松开了手。她从颈间扯下那半块玉佩,塞进知微手里:"拿着它,以后……"
雷声吞没了后半句话。管家提着灯笼找来时,归棠已经转身走进雨幕。知微攥着玉佩跪在廊下,看着那道白色身影被雨水一点点吞没。
油纸包里的最后一块玫瑰酥,被雨水泡成了模糊的粉。
次日早晨。
雨水顺着屋檐砸在青石阶上,像一串串断线的玉珠。
知微蜷缩在轿车角落里,怀里紧抱着那半块玉佩。车窗打开的后视镜里,她看见沈家黑漆别墅大门上已经贴了封条,查封的印章晕开一片刺目的红。
“别看。”祖父用袖子挡住她的视线,声音沙哑,“……我们得走了。”
车轮碾过积水,知微忽然扒住车窗。在雨幕深处,沈家最高的那栋阁楼上,有一点白色的影子——
归棠站在窗前,没有打伞,月白色的寝衣被雨水浸透,贴在单薄的肩胛上。
“归棠——!”
知微的喊声被雷声吞没。轿车拐过街角,那道白色身影终于消失在雨帘之后。她低头看掌心的玉佩,发现自己的眼泪正一颗颗砸在缠枝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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