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千结》有浣

2、初中

　　阳光映照下，她的脸色竟显得有些苍白。

　　“怎么了？是对今天上的课文有什么疑问吗？”

　　斯结怔住。

　　“没有。”她顿了顿，“我提前预习的时候有句话不是很理解，《项脊轩志》‘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嗯，怎么说？”

　　“总觉得这个结尾很突兀。”并没有，她只是想找话跟新老师聊聊，她完全能读懂这篇简单的文言文。

　　“树还在长，人却不在了。时间好像停在那里，又好像一直在走。”
　　“归有光写树，写亭亭如盖，笔触极淡，哀思却极重。”
　　“枇杷树扎根于庭院，时光流逝，树冠繁茂，恰恰映照出作者心底那个永远无法填补的空洞。”

　　斯结：“哦，原来是这样。”

　　白老师点头：“把抽象的时间具体化为真实的意象，是典型的以乐景衬哀情。这样能理解了吗？一点都不突兀呢。”

　　说罢，她端起桌上的保温杯，凑到唇边，却没有喝。

　　杯身倾斜，温热的茶水在杯口轻轻晃动。

　　那办公室天花板的倒影在晃动的水面上扭曲、破碎，让斯结想起和白书葭认识的第一个印象深刻场景。

　　*

　　“为什么偷看我的日记本？”

　　初一开学第一天，斯结放好书包，跑去厕所试新校服。回到座位时，看到同桌女生正翻开自己新买的日记本。

　　尽管那上面只写了一个名字和今天的日期，其他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写，斯结还是有一种被窥探隐私的不爽。

　　“呃……可以再让我看一眼扉页吗？”

　　那少女没有一丝被抓包的羞愧，在斯结劈手来夺时，强硬地将封面掰正，又看了一眼。

　　“对不起对不起，确实不是我的字迹。我以为这本是我的。”

　　她确认完毕，手忙脚乱从她抽屉里抽出一本同个款式的小本本，翻开第一页，上面用标准的意大利斜体写着“Sj”，和斯结名字缩写一样。不同的是，斯结没有多余的钱买誊抄纸，所以自己练的英文虽然也是意大利斜体，但稍显拘谨小气。

　　“没注意没注意哈哈，这事儿闹的。咱俩审美都一样，都喜欢这个牛皮小本！英雌所见略同呀！”

　　“你叫什么名字？”斯结问。

　　那少女大方爽朗回答：“白书葭，读书的书，蒹葭的葭。”

　　彼时她们还没有学过《关雎》这篇课文，但因为白书葭家教甚严，加之父母给她报了许多课外补习班，超前学习。虽然还没正式学，但她已经会背了。至于斯结，则是妈妈在新华书店当售货员，所以闲暇时刻总是看各种闲书，也晓得蒹葭是什么。

　　“哦。”

　　斯结应一声，收好自己的日记本，打开数学课本开始争分夺秒地预习。

　　“不是吧，这个知识点还要看吗？暑假课不是老早讲过啦！”

　　“我没补过课。”斯结冷淡回答。

　　白书葭没在意新同桌的态度，笑嘻嘻地也去厕所试校服了。

　　一上午平安无事。

　　下午放学前，斯结正从教室后方角落饮水机处接水回来，看到自己的书包拉链被猛地扯开。她甚至没来得及抬眼确认那只手的主人，有个声音就喊了起来。

　　“老师快看！斯结偷了书葭的钱包！”

　　整个初一（4）班瞬间死寂。所有目光，好奇的、惊愕的、看热闹的，齐刷刷地钉在斯结身上。

　　她的后桌章文兴站在她桌旁，手指直直戳向她敞开的书包深处，一个印着夸张卡通仓鼠图案的钱包格外刺眼地躺着。

　　男生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人赃俱获”四个大字，嘴角几乎压不住。

　　斯结抬头，目光先掠过章文兴那张写满邀功的脸，然后才转向自己的同桌白书葭。那个早上还活力四射、叽叽喳喳如同刚出笼小鸟的女孩，此刻沉默着，若有所思地盯着那个钱包。

　　末了，她轻轻地问：“你也买了和我一样的钱包吗？”

　　斯结摇头。

　　“行了！”班主任老林出声，他黑着脸走过来，视线严厉地扫过章文兴、书葭，最后落在斯结身上。

　　“你们两个。”他点了点斯结和书葭，“跟我去办公室。章文兴，你也来！”

　　办公室的空气带着一股陈年纸张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

　　老林沉着脸坐回他的旧皮椅里，目光轮流扫过站在他办公桌前的三个人。

　　“怎么回事？”

　　章文兴立刻挺直腰板，抢着开口，语速飞快，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出来。

　　“林老师！我看得清清楚楚！书葭说找不到钱包急得要命，我就怀疑有人手脚不干净，结果！嘿！就在斯结书包里翻出来了！这不明摆着嘛！”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角余光得意地瞟着斯结。

　　“不是的！林老师！”

　　白书葭急切摆摆双手：“我没有！我绝对没有说是斯结拿的！我只是说钱包找不到了，我的课桌一向很乱……我只是让章文兴帮我一起找找，没有让他去翻她的书包！”

　　她语无伦次，脸涨得通红，求救似的望向斯结，又飞快地低下头。

　　老林听完两人说辞，目光转向斯结：“斯结，你说。”

　　办公室里所有的杂音，窗外的蝉鸣、隔壁班隐约的朗读声、纸张翻动的窸窣，仿佛瞬间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开去。

　　斯结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平稳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她甚至没有看一眼那个此刻正躺在老林办公桌角、作为“罪证”的仓鼠钱包。

　　“我的书包，拉链是开着的，我离开课桌的时间，谁都可以放东西进去。”

　　斯结开口，声音平直，没有任何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客观事实，

　　她平静地迎向班主任审视的眼神，然后微微侧头，看向身边的白书葭。

　　“至于她的钱包，我连它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更没兴趣碰。”

　　说罢，她不知道再能说些什么，于是放空，眼睛往上看着办公室的天花板，洁白的墙壁影影绰绰。

　　白书葭不语，静立一侧。

　　“林老师！您看她这态度！”章文兴像是抓到了把柄，声音又拔高几度，“偷了东西还这么理直气壮！她肯定是嫉妒书葭，我早上还看到她找书葭的麻烦！快给书葭换个同桌吧！”

　　“够了！”

　　老林猛地一拍桌子，保温杯盖子在杯口跳了一下，发出清脆磕碰声。

　　他烦躁地揉了揉眉心，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神色恢复如常，一挥手，让两位女生先回教室。

　　斯结慢吞吞走在后面，白书葭则径直扑向自己的座位。

　　她的课桌内部堆着各种课本、散乱的贴纸、几支没盖笔帽的水彩笔、揉成一团的草稿纸……

　　所有东西都毫无章法地堆叠、纠缠在一起，简直是个微型垃圾场。

　　她咬紧下唇，深吸一口气，开始埋头苦干。

　　抽屉里的东西一件件被掏出，粗暴地堆在桌面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一本厚重的硬壳笔记本被拽出来时，带飞了几张轻飘飘的试卷。白书葭此刻只想快点将课桌清理整齐。

　　斯结回到座位坐定，教室里静得能听见窗外树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

　　就算不是自己做的，我也要背上小偷的罪名了。她想。

　　她默默地收拾自己的书包，准备将桌子搬到讲台边上。果然，从小到大，她都适合一个人。

　　幸好，她早已习惯了。

　　然而这时，章文兴拿着那个钱包，脸色很差地走回教室。

　　他将它双手递给白书葭，嘴里却叫着斯结的名字。

　　“斯结同学，对不起，我不应该开这个玩笑。我和别人打了个赌，可以借此让你跟我换位置。因为……因为我小学就是白书葭的同桌，我想继续跟她做同桌，所以跟你开了这个玩笑。”

　　班里响起一阵轻微的吸气声，还有一些“这人怎么能这样”的碎碎念。

　　“玩笑？你管这叫玩笑？”白书葭接过钱包，重重往他头上打了一下，“我才不要跟你继续做同桌！”

　　三分钟前，办公室内。

　　当听到林老师说窗台花盆边上有个监控摄像头时，章文兴脸上血色“唰”地褪得干干净净，得意洋洋的笑容僵在嘴角。

　　“你自己解决这件事，在全班面前还斯结同学一个清白，并跟她道歉。处理不好的话我就叫家长了。”

　　林老师发布最后通牒。

　　章文兴跑出办公室时，隐约听到“一届不如一届，这届又不安生”的叹气。

　　斯结的视线终于从那堆混乱不堪的书本上移开，淡淡地掠过章文兴那青白交加、恨不得原地消失的脸。

　　她的表情没有任何松动，依旧是那副隔绝所有情绪的冷淡模样，仿佛眼前这出荒诞剧的主角根本不是她。

　　她坐下，垂着眼睫，重新摊开自己的初一数学课本，那里才是她唯一关心的宇宙。

　　白书葭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那个失而复得的钱包边缘。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斯结：“别人犯贱，不关你的事。”

　　后座章文兴掰开窗户边上那个花盆的叶子，发现空空如也。

　　被老林诓了……

　　事实上班主任林临并没有完全骗他，班里的确要安装监控，只是还没提上日程，后勤正在进行采购工作。

　　“其实我根本就不信是你拿的，怎么可能因为早上那点事儿，就故意藏我东西报复我呢，斯结同学才不是这样的人呢！”

　　放学铃响时，白书葭亲亲热热、自来熟地挽上斯结的手臂。

　　后者微妙地抽回手。

　　“你还是离我远一点吧，有人等你。”

　　白书葭回头一瞧，章文兴已经背好书包等她了。

　　他和她小学就是同桌，家也离得近。

　　白书葭白了他一眼。

　　“干这种事也不嫌丢人！”

　　然后她又扭头嬉皮笑脸地冲斯结道：“那明天见啦！”

　　斯结没看她，经过今天这一出，她敏锐地察觉到，不能离这个女孩太近，否则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斯结？你叫斯结对吧？”

　　斯结回过神，认出这是高中办公室。

　　眼前这张酷似初中同桌白书葭的脸，是她新语文老师。

　　“斯结同学，还有问题吗？老师要去隔壁班上课了哦。”

　　白老师笑吟吟地看着她。

　　刚刚那两声，将她从四年前的回忆拉了回来。

　　“没有问题了，谢谢老师。”

　　斯结捧着书，失神地走出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