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千结》有浣

3、最初

　　种种迹象都指向白书葭，这个新来的语文老师究竟是什么来头？

　　顶着那张熟悉的脸，陌生地看着自己，这感觉挺奇怪，或者说，令人不适。

　　连续两节课的开学摸底考后，斯结饭都没吃，闷闷地回寝室午睡。

　　睡梦中，她又续上了四年前的回忆。

　　不知为何，梦中的自己却是从另一双眼睛里看到的。

　　她甚至能闻到初中教室的空气混着粉笔灰和汗味儿，老旧吊扇嗡嗡作响，徒劳地搅动着热浪。

　　月考成绩单像烫手山芋一样在底下传来传去，惹起一片压低嗓门的嗡嗡议论。

　　不用看，白书葭也知道，最上面那两个名字，准又是她和斯结，不过谁在上谁在下罢了。

　　她捏着笔，笔尖悬在摊开的科学练习卷上，半天没落下一个字，眼角的余光往右前方飘。

　　斯结坐得笔直，后颈细细的绒毛在从窗户斜射进来的阳光里，几乎看不真切。她正低头盯着刚发的语文卷子，眉头微蹙，薄唇紧抿。

　　呵，大概又在琢磨那道阅读理解，为什么只能扣一分而不能全对。

　　斯结抬头无意识对上她的目光时，白书葭有点慌，赶紧低头，假装研究那道早就解开的力学问题，可练习卷上的字母和图形糊成一团，脑子里只剩下斯结那个紧绷的、线条清晰的侧影。

　　“喂，白书葭！”

　　一个压得极低的声音带着点幸灾乐祸，从后座传来。

　　“看斯结那脸黑的，啧啧，语文只比你高三分，心里指不定怎么憋着火呢！”

　　白书葭没回头，只是含糊地“哈哈”一声，手心不知何时冒了汗。

　　奇怪了，怎么所有人都觉得她和斯结是死对头，恨不得把对方踩在脚下的那种。于是两人不由自主地这么演，演得挺像那么回事。

　　可她自己对斯结并没有敌意，也没有感受到来自同桌的敌意。相反地，她还挺喜欢和斯结说话，尽管她一直淡淡的。

　　课间铃响，教室里低头的生物们瞬间活了过来。

　　白书葭还没收拾好书包，一个身影已经带着风卷到她桌边，啪地一声，一只手重重拍在她刚摊开的科学习题卷上，遮住了上面演算到一半的公式。

　　“昨天的科学卷子，”斯结的声音没什么起伏，硬邦邦的，“最后那道大题，思路借我看一下，谢谢。”

　　又是“借”。

　　白书葭心里悄悄撇嘴，斯结这词儿用得真是冠冕堂皇，每次“借”完，下次考试准能原封不动地用这思路做出更漂亮的答案，反过来压自己一头。

　　她抬起头，对上斯结的眼睛。那双眼睛很亮，黑白分明，清晰地映着她自己有点呆愣的脸。

　　“自己抢啊。”白书葭故意拖长了调子，下巴抬了抬，带着点挑衅逗她。她迅速伸手去抓被斯结按住的习题卷。

　　斯结反应更快，手腕一翻，卷子眼看就要被抽走。白书葭假装急了，另一只手也扑了上去。两双小手同时抓住那薄薄的A3纸，谁也不肯松劲。

　　“嘶啦——”

　　清脆裂帛声在喧闹的课间显得格外刺耳。科学卷子被干净利落地撕成两半。

　　空气凝固了一瞬。

　　周围几个打闹的同学都停下来，看好戏似的望过来。

　　白书葭看着手里那半张残破的卷子，上面自己工整的字迹被粗暴地腰斩。

　　她抬起头，斯结也捏着另一半，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那是她最常见的表情。

　　“对不起，我拿胶带帮你粘起来。或者你也可以撕我的。”斯结放手，半张卷子落回桌上。

　　周围那些探究的目光让白书葭脸颊发烫，她飞快地把两半卷子胡乱塞进书包，埋头趴在桌上，后悔刚刚跟斯结开的玩笑。

　　一点都不好笑，下次再也不逗斯结了。

　　每回和章文兴结伴放学时，她都能看到夕阳把走在前面的斯结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地拖在地上。

　　日子就在这种微妙的张力里往前滑。

　　转眼就到了毕业前夕，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躁动不安的离别气息。

　　班长在讲台上唾沫横飞地宣布：“毕业活动！暑期漂流！刺激放松！最后一次集体活动了！尽量报名啊！”

　　底下瞬间炸开了锅。鬼哭狼嚎的兴奋声浪几乎掀翻屋顶。

　　白书葭的心也跟着那声浪一起一伏。她几乎是立刻就在喧闹的人群里精准地捕捉到了斯结的身影。

　　斯结正在教室后门口侧着头和人说话，朝阳金光勾勒着她柔和的侧脸线条。

　　白书葭看得有些出神，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角，直到木头屑刺进指甲缝里才回过神。

　　去漂流，坐同一条皮艇。也许……也许会看到斯结害怕的样子？自己可以表现得可靠，不讨她的嫌，在毕业后能跟她真正交上朋友？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疯狂地滋长，压过了所有顾虑。

　　她拨开叽叽喳喳的人群，目标明确地往心之所向走。

　　“斯结！”她喊了一声。

　　斯结转过头来：“干嘛？”

　　语气是一贯的简洁，没什么温度。

　　白书葭：“漂流，一起？咱就坐一条船呗！”

　　见对面的人犹豫，她飞快地补充：“咱俩成绩差不多，体重估计也差不多，船不容易翻！省得跟别人配重麻烦！”

　　理由找得蹩脚又生硬，白书葭说完就后悔了，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果然，斯结的眉头又习惯性地蹙起，那双清亮的眼睛打量着她，像是在评估她话里的水分。

　　就在她以为要□□脆利落地拒绝时，斯结那微蹙的眉头竟然松开了，只是嘴角又习惯性地向下撇了撇，带着点勉强和嫌弃：“行吧。省事。”

　　成了！白书葭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咚”地落了地，差点没忍住笑出来，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书包带子。

　　漂流那天，阳光毒辣辣地晒着，把河面烤得晃眼。

　　白书葭早早到了集合点，怀里抱着个崭新的橘红色救生衣，无聊地抠着上面硬邦邦的塑料搭扣。远远看见斯结走过来，她立刻笑了起来。

　　斯结穿得异常简单，白色T恤，深色运动短裤，露出两截匀称的小腿。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戴了一顶遮阳的鸭舌帽，帽檐压得低低的。看见白书葭，她只是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喏，”白书葭赶紧把怀里的救生衣递过去，“新的，我特意挑的，这个……这个搭扣特别紧。”活脱脱一个蹩脚的推销员。

　　斯结接过去，手指在那搭扣上按了按，发出“咔哒”一声脆响。

　　她抬眼看了看白书葭身上那件半旧的、边角有点磨损的救生衣，淡淡地“嗯”了一声，没多说什么，开始低头默默穿救生衣。

　　两人分到一条明黄色的皮划艇，一前一后坐进去。狭窄的空间让她们几乎腿挨着腿。白书葭坐在前面，能清晰地感觉到斯结大腿的轮廓隔着薄薄的裤料抵在自己腿后侧。

　　这细微的接触竟让她浑身僵硬，握着桨的手心全是汗，黏腻腻的。

　　“坐稳了！出发！”船工大叔在岸上吆喝一声，用力一推。

　　皮划艇猛地一晃，冲入清澈的上游水流。白书葭猝不及防，身体向后一仰，后背结结实实地撞进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斯结的气息瞬间包裹了她。

　　一种干净的、混合着淡淡汗味和阳光晒过的衣服的味道。

　　“对…对不起！”她慌乱地道歉，声音都变了调，不敢回头看斯结的表情，只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点不耐烦的“啧”。

　　接下来的行程，白书葭作为猜拳输了的那方，老老实实划着桨，动作笨拙又机械，皮划艇在水里歪歪扭扭地打转。

　　斯结在后面看得直皱眉，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被水声冲得有些模糊：“左桨！用力！你划反了！……右边！右边！白书葭你左右不分吗？”

　　白书葭被她指挥得更加手忙脚乱，一个用力过猛，皮划艇猛地向侧面一倾，冰冷的河水哗啦一下灌进来，瞬间打湿了她的裤腿和运动鞋，凉得她倒抽冷气。

　　斯结似乎想伸手扶她，指尖刚碰到她的手臂，又缩了回去。

　　“笨手笨脚。”斯结的声音闷闷地从后面传来，帽檐压得更低，“力气活儿还是我来吧。”

　　白书葭咬着嘴唇，委屈地让出位置。

　　斯结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水珠，使巧力应对水流，总算让皮划艇稍微听话了点。

　　一个拐弯过后，河床变窄，嶙峋的石头多了起来。浑浊的河水撞击着石块，翻起白沫，发出哗哗的咆哮。

　　皮划艇颠簸得厉害，被湍急水流裹挟着向前冲。船工大叔在岸上的呼喊被水声吞没，变得断断续续。

　　“抓紧！”

　　斯结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紧张。

　　话音未落，皮划艇猛地撞上一块水下凸起的巨石！剧烈的震动让艇身几乎直立起来！

　　“啊——！”

　　白书葭只听见身后一声短促的惊呼，伴随着沉重的落水声！她惊恐地回头，斯结的位置空了！

　　浑浊湍急的河水里，只能看见一抹挣扎的橘红色——那是她给斯结的新救生衣！

　　斯结显然不会水，救生衣在水流的冲击下作用有限。她脑袋在水面上沉浮，手臂胡乱拍打着水面，激起更大的水花，呛咳声撕心裂肺地传来。

　　“救……咕噜噜……”

　　又一个浪头盖过，那抹橘红色猛地沉了下去，只剩下一串绝望的气泡。

　　划艇已然失控。

　　白书葭脑子一片空白，什么心跳加速，什么紧张懊恼，全被这灭顶的恐惧瞬间冲得无影无踪！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即将消失在自己眼前！

　　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是什么时候跳下去的。冰冷的河水瞬间刺透衣服，扎进皮肤，激得她浑身一哆嗦。

　　巨大的水流力量拉扯着她，几乎要把她卷走。她拼命蹬着，用着游泳课上学来的标准姿势朝着那抹再次挣扎着浮上来的橘红色冲去。

　　“斯结！”

　　她听到自己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在哗哗的水声中显得那么渺小。

　　没有任何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