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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开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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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里溪城,暑热未退。
香樟树和塑胶跑道被烈日烘烤后特有的气味浮动在校园各个角落。
里溪实验中学门口,新生们露出初入陌生校园那种混杂着好奇与惶恐的眼神。
高二(2)班的教室里,有一些低低的议论声,似乎是有关任课老师的变动。
靠窗倒数第三排,一个瘦削身影安静地侧身趴着。
斯结目光放空,越过窗外那片被阳光晒得发白的操场,投向更远处模糊的楼影。
新剪的短发利落到下颌,衬得她侧脸线条愈发清晰,几乎没什么表情,像一张干净的素描纸。
她其实不喜欢新环境,陌生的人潮裹挟着陌生的气息。
还是旧的人好,熟悉,一成不变,令人心安。
教室里的一切,包括崭新的课桌、墙壁上尚未张贴任何东西的光秃秃的公告栏、分班以后身边叽叽喳喳讨论着暑假见闻的生疏面孔,都让她下意识地想要后退一步,缩回自己的壳里。
她习惯性地从笔袋摸出一支削得极尖的绘图铅笔,指尖微动,在便签纸上飞快地勾勒起来。
线条流畅,几笔之间,窗框的棱角、远处教学楼模糊的轮廓,甚至窗外香樟树一片叶子的卷曲姿态,便跃然纸上。
这几乎成了她隔绝外界喧嚣的本能。
“……哎,听说了吗?咱们新换的语文老师,超——年轻!好像刚毕业没多久呢!”
前排一个自来卷女生,刘海用两个亮色发卡别着,兴奋地扭过头拖长音和后桌分享小道消息。
“真的假的?比班主任小张还年轻?”
后桌男生配合地压低声音,语气夸张。
“骗你干嘛!名字也好听,姓白,好像叫……白书佳?”
白书葭?
铅笔尖在纸上猛地一顿。
“嚓”,一声轻响,极其细微,斯结耳畔所有嘈杂都消失了。
笔芯在纸面上留下一个墨点,随即脆生生地断裂,细小的黑色碎屑滚落。
斯结的手指僵在半空。
指尖的触感还在,那一瞬间,脑中生出一股无法忽视的寒意。
同名同姓吗?
一枚早已沉入岁月河底的石子,此刻却被湍急暗流猛地翻卷上来,带着河泥的冰凉气息,狠狠撞在心上。
白书葭……
她那个初中同桌白书葭,此刻本应该和她一样,穿着同样土气的蓝白校服,坐在某个高中的教室里,为函数或是文言文皱眉头,或者在课桌底下偷偷传看新买的漫画书,被老师发现时吐舌扮鬼脸。
斯结缓缓抬起头,视线第一次真正聚焦在讲台方向。
再过十分钟,第一堂语文课就要开始了。
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跳动着。
这不过是个巧合,一个巧合带来的小小惊吓罢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清脆利落,停在教室门口。
所有议论声渐渐平息,教室安静下来,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
一道身影逆着走廊的光走进来。
确实很年轻。
这是斯结通过脚步声,对新语文老师的第一印象。
来人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米色亚麻西装套裙,衬得身姿挺拔,线条优美。
乌黑长发松松挽在脑后,额头光洁,脖颈纤细。
她走上讲台,将手中教案轻轻放下,动作流畅自然,没有丝毫新教师的局促。
她平静地扫视整个教室,双目明亮,带着温润光泽,那是属于成年人的沉稳气度。
但是,这张脸……
斯结的呼吸下意识地屏住了。
太像了。
那眉眼弯弯的弧度,挺翘的鼻尖,抿唇时嘴角微微上扬的熟悉感觉……
尤其是当她扫过斯结所在的位置,虽并未刻意停留,但后者的心跳却骤然漏掉一拍。
眼神深处似乎有一闪而过的讶异和探寻?是自己的错觉吗?
斯结不确定,只觉得那目光轻轻拂过,留下痒意。
“同学们好,我叫白书葭。”
讲台上的女子开口,声音清亮悦耳。
“从今天起,担任大家的语文老师。接下来的两年,希望能和大家一起,在文字的世界里找到乐趣。”
她拿起粉笔,转身写下名字。粉笔划过黑板,发出规律的“笃笃”声。
“白、书、葭”。
三个字,端正清秀,横平竖直。
某种无形重量,沉沉落在斯结眼中。她心口骤然缩紧。
名字可以重,样貌和字迹……也可能只是惊人的相似?
斯结的手指在桌下无意识地绞紧校服下摆,廉价布料被轻易揉捏出褶皱。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像个旁观者,仔细地、苛刻地审视着讲台上那个人。
斯结亦敌亦友的初中同桌,白书葭,如果还活着,十年后应该也是这副模样吧。她的成绩与自己不相上下,初中班主任常说她们俩就是针尖麦芒,同样的优秀,都是她最得意的门生。
十年。
十年光阴足够将那个总是蹦蹦跳跳、说话像连珠炮、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儿的少女,打磨成眼前这副温婉知性、举止从容的模样。
斯结盯着那张脸,试图从眉梢眼角、从举手投足间,找出更多属于记忆里那个白书葭的蛛丝马迹,或者足以推翻这个荒谬念头的铁证。
白老师放下粉笔,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笑容温和。
“初来乍到,我们先不谈课本,读点轻松的吧。有人喜欢诗吗?”
台下稀稀拉拉举起几只手。
“很好。”台上人点点头,目光再次掠过教室,似乎在寻找什么,最终落回虚空一点,“那我们先读一首大家都熟悉的,《关雎》。”
她微微清了清嗓子,声音沉静下来: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声音流淌在空气中。
斯结的背脊绷得笔直。
当念到“参差荇菜,左右流之”时,那个“流”字,被她念得格外轻柔婉转,舌尖微微卷起,带着一丝独特的粘连感。
就是这个音调!
初中语文课,那个胖胖的、总爱拖堂的刘老师,每次念到这句,都字正腔圆得像新闻联播。
只有一个人,那个坐在她旁边的女孩,总会私下模仿,故意把这个“流”字念得黏黏糊糊,带着点俏皮劲儿。
每次念完,她自己都会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露出脸颊上那个小而浅的梨涡。
斯结双眼死死盯着白老师念诗的侧脸。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诗句念完,那女老师似乎沉浸在诗的意境里,唇角自然而然地向上弯起,似在回味。
就在这个瞬间,就在她左侧脸颊靠近嘴角的地方,一个极其微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凹陷悄然浮现。
那是一个小小的、浅浅的梨涡。
当她嘴角放平,那个极淡的小涡蜻蜓点水般不见了。
但斯结看见了。
清晰无比。
刚刚漏掉的那一拍心跳被加倍补上,胸腔起伏加快。
铅笔芯断裂时那细微的“咔嚓”声,又一次在脑海里回响。
不是幻觉。不是巧合。
讲台上那个从容自信的年轻女子,那眉眼,那声音,那念诗时独特的腔调,还有这转瞬即逝的、标志性的梨涡……
无数细小碎片在她脑海中疯狂旋转、碰撞、拼凑,最终指向一个她无法理解、却又无法否认的惊悚事实。
她是白书葭。
是她初中时代视为第一竞争对手,时亲密时疏远、最吵闹、最讨人嫌又惹人爱的小太阳同桌白书葭。
可她,怎么可能在此刻站在讲台上,成为自己的高中语文老师?时间怎会错位得如此荒谬?
就算投胎再次成人,现在的书葭应该也不足两岁。
下课铃突兀响起,后半节课她完全无心听讲。
窗户打开一条缝,微风挤进来,吹散教室中凝滞的冷气和污浊二氧化碳。
学生们活络起来,收拾书本的哗啦声、挪动椅子的吱嘎声、迫不及待奔向走廊的脚步声混杂,汇成一股嘈杂的洪流。
斯结依旧僵坐在座位上,周遭与她隔着一层厚壁障。
她的目光穿透涌动的人潮,紧紧追随着讲台上那个收拾教案的身影。
白书葭,或者说,十年后的白书葭,动作依旧从容。但斯结敏锐地捕捉到,她收拾东西的速度快得有些稍显慌张,甚至不小心碰掉了一支红笔。
她弯腰捡笔时,状若不经意地、飞快朝斯结方向扫了一眼。
那眼神极其复杂。
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强行压抑下去的、近乎绝望的激动?
没等斯结完全看清,白老师已经直起身,拿着教案快步离去。她的背影在门口一晃,消失在教学楼明亮的走廊光线里。
斯结猛地站起身。
金属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一声刺耳锐响,引得旁边几个还没离开的同学诧异看过来。
她顾不上这些,抓起桌上那本崭新的、还散发着油墨味的语文课本,几乎是撞开挡在过道上的学生们,追着那道消失的背影冲了出去。
走廊里人声鼎沸,刚下课的学生们挤挤挨挨涌向楼梯口和小卖部。
急切地扫过一张张陌生面孔,斯结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在哪里?她去了哪里?办公室?
斯结朝着走廊尽头的教师办公室方向跑去。
她跑得很快,风呼呼地掠过耳边,吹起她额前细碎的胎毛。
手里攥着的语文课本坚硬边角硌得手心发疼,但这点疼痛此刻微不足道,反而让她更加清醒地意识到,这不是梦。
高二办公室的门虚掩着。
斯结在门口猛地刹住脚步,胸口剧烈起伏,喘息声在安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抬手,指尖有些微颤,轻轻推开了那扇木门。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办公室里还算安静,只有两位老师在各自的座位上低头改着暑假作业。
白书葭,或者说白老师,正背对着门口,站在靠窗的一张办公桌前,低头将教案放进抽屉。
窗外阳光透过百叶窗缝隙,在她挽起的发髻和挺直的脊背投下几道明暗相间的条纹。
听到开门声,她放东西的动作顿了一下,却没有立刻回头。
斯结一步步走进去,脚步很轻。
她能感觉到另外两位老师投来的好奇目光,但她毫不在意。
停在白书葭身后两步远的地方,她艰涩地挤出三个字:
“白……老师?”
眼前女子轻盈转过身。
当她的脸完全转向斯结时,斯结清晰地看到那双眼睛。
一模一样。
脸长开了些,但眼睛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