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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4 疙瘩汤和沙月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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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砚白越发不安分起来,这一边沙月和灰狗还没查清楚,他就借题“重新规划军务结构”。
第一件事,是打散原本谢珩明一手定下的夜巡路线,说那“布防过于机械”,“若敌方早已探明路径,则只需绕开即可”,不如实行“轮换式夜巡”,每四更调一次位,五日一轮替,“变换不规律,反而更能制敌”。
听他说得有理有据,营中数位文官频频点头,“军师深谙兵法,观其调度井然,实乃边营之福。”
谢珩明未置一词,只在上首微敛眼睫,点了下头,口风极紧:“既然如此,按他提议改。”
回去就和裴晗川骂了半天温砚白。
原本掌管军中粮草出入登记的关蒙——谢家早年旧部、如今谢珩明贴身副将,被温砚白点名“文书流程有误,入出不清”,提出“应由军师接管,统一厘清”,说是为“规范军纪,备查无患”。
关蒙气得当场拍了案,“这账我十几岁就在谢家算,到现在十几年从无错漏!”
温砚白不急,慢条斯理地递上早已写好的任调令,声调温和如水:“关参军多虑了,此番调整,乃事关军政优化,并非因人废事,还请配合。”
关蒙冷着脸,转头冲入帅帐,推开门时满脸涨红,一拱手就压不住声:“将军,这温砚白步步紧逼,太……”
谢珩明坐在案后,正在看一卷沙图,眉心紧锁,指节有些发白,昨夜和裴晗川两人早已明白温砚白此番举动背后意思。
帘子又一次掀起来,“关参军若是觉得在下不公,可直言,正好将军在上,可断是非”,温砚白一步步走进帅帐,语气温和,姿态却不容置疑,似笑非笑地看向谢珩明:“若是我处置不当,将军自然可驳。”
关蒙怒极反笑,拱手沉声道:“属下不过守职尽责,却被削权夺位,若这也叫军政优化,那我确实不配留在营中!”
谢珩明放下手中的沙图,抬眼望向关蒙。那目光里,分明有压抑住的怒意,像一道被冰封的火线,静默又灼人。
帐中气氛一时凝住。
好一会儿,谢珩明才开口,嗓音微哑:“参军之言,我听见了。此事,暂调三月,回头再议。”
“将军!”关蒙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不敢置信。谢珩明盯着他,低声一句:“按调令行事。”
温砚白闻言微笑,作揖:“多谢将军明察。”
关蒙不再说话转身而出,脚步重得像在踏雪。
温砚白没再多言,只低头抖了抖袖子上的风尘,自顾自落座,也不看谢珩明。
“将军,军师,今日饭食已到——”唐叶掀开帘子,她脚下顿了一下,眼前的景象让她下意识捏紧了饭盒的提柄,气氛非常的不对,她不由自主收了收肩,唇角扯起一个安静的笑:“今日是焖茄子、泡菜炒肉,今日加了黄花菜,鸡汤煨得久了些。”
温砚白见唐叶手脚麻利摆餐食,微笑:“你一个姑娘在军营生活,可有不便?”
唐叶顿了一下,“回军师,挺好的。”
温砚白掀开汤盖,热气升腾。那是一盅煨得极软的鸡汤,色清味厚,浮着一层淡金色的油珠,“你们厨房辛苦了。”
唐叶点头:“多谢军师体恤。”
她不敢多待,行了礼退下,走的时候往那边瞥了一眼——谢珩明还在看沙图,整个人像是雕在光影之间,裴晗川背对几人,只有温砚白无事般吃饭。
出了帅帐,一阵风正好吹来,卷着沙土扑在脸上,有些生疼。
唐叶抬手挡了挡,走出几步,回头看了一眼,那帐门已经垂下,只剩一点灯影,映在沙地上,摇晃得像要碎。
她低声叹了口气,还是先去看看火候罢。
手里的碗还没洗干净,突然听得饭堂那边传来一声大喊——
“沙月部回来了!”
声音是孙满的,向来口快。话音未落,就听见整个饭堂顿时一阵喧哗,汤勺碰锅沿的“铛”一声都像是惊雷。
程秀娘第一时间放下勺子,皱眉走了出去:“你小子乱说什么?沙月部不是前几天走了吗?”
“真的!”孙满急得涨红了脸,“刚才饭堂走了一大群人,说营前哨台看见沙月部的人马了——就在小鹿岭那一带搭帐篷了!将军他们都去了!”
“小鹿岭?你说的是丰州北边那块儿?”刘正顿时愣了,“那地方草都不长几根,他们放什么牧?”
“不光回来了,人还比上次多!”孙满挥着手说,“连老的妇的都带来了,牲口上百,帐篷一排排,跟过年似的!”
“疯了吧?”卞平憋不住插话,“他们不是游牧部落吗?这四处有水有草,去小鹿岭干什么?”
“谁知道——我说啊,他们不是来放牧的,是来找事的!”孙满拍着桌子,激动得脸都红了,“你们想啊,小鹿岭草都没有,他们还能养牲口?这不是来找咱们打仗吗?”
唐叶站在厨房门口,听着众人七嘴八舌,眉头也慢慢皱起来,锅里的汤还在咕嘟咕嘟地响——风雨欲来。
风吹了一整夜。
唐叶翻来覆去睡不着。
军营最近几日发生的事儿多,但今晚大家都极度热血,仿佛真要和沙月打一仗。
她突然意识到,战争这两个字,不是电视里、书本上,而是可能真会发生在她眼前的东西。
国家把她们这一代保护的极好,别说战争,城里鞭炮都不让放,一听到“沙月部回来”“人还比以前多”“可能要打仗”这些话,就觉得头皮一炸,手脚发凉。
她在床上缩成一团,一闭眼就忍不住胡思乱想:要是真打起来,她能跑得过谁?赵家那种人都能对她下手,战场上还能指望谁讲人性?
她心里越发烦闷,干脆披了件外衣出了伙房。
夜里风大,她裹着衣服慢悠悠地往后营走,一路上没有人,只有哨兵远远的火光晃动,偶尔传来几声战马的鼻音。
她正准备折回厨房取点热水喝,忽然听见前头木柴堆后头传来一阵极细的声音。
像是抽泣,又像是压着嗓子哭。
唐叶一惊,下意识蹑步过去,还以为是哪个跟她一样怕死的,出来偷偷哭的。
转过柴堆一看——是柱子。
小小一团缩着,脸埋在臂弯里,肩膀一耸一耸,哭得又憋又倔。
“柱子?”她轻声唤了一句。
那团哭声顿了顿,然后冒出一句哽咽的狡辩:“不是我偷吃的……我没动锅里那块肉……”
唐叶一愣,差点没忍住笑:“你傻啊,我又不是来抓你的。怎么啦?”
柱子抹了把鼻子,不吭声。
唐叶索性坐在他旁边,拍拍他肩膀:“吓着了?”
柱子闷着点头,又摇头,声音像小兽似的,“今天大家都说,要打仗了……我……我没打过仗,我……我想我娘了……”
柱子还不到十四岁,还是个孩子。他吸了吸鼻子,继续道:“我家在丰州城郊边上的白马沟里,参军以后,营里不让乱跑,我就……没见过她……”
唐叶听着,心里一动。她从小没见过自己妈妈,印象里是一片空白。可她知道思念是什么滋味。那种一个人站在风里,突然就觉得自己像个没处可去的影子。
拍拍柱子的头,“小柱子,你听过一句话吗?眼泪是珍珠,越哭越像猪!”
“啊?”柱子都忘了吸鼻涕。
“真的!”唐叶瞪眼,“我舅舅说,他小时候有次摔倒磕破了膝盖,哭了好久,结果一抬头,把他亲娘认成村口的猪了。”
柱子“扑哧”一声笑出来,还没忍住:“你舅舅也太傻了!”
“对啊,所以我怕你变成猪。”唐叶认真点头,“你娘要是忽然来军营找你,一眼看到你趴着、红着眼、肿着鼻子,怕不是得说——‘这是谁家猪娃哭这么响?’”
“才不是猪娃!”柱子笑得一抖一抖的,笑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道:“她要在就好了。她这个时候准会做疙瘩汤给我喝,还会把最后那勺咸菜都铲给我,说我长得瘦,吃不饱。”
唐叶轻轻应了一声,猛地站起来,“走!叶子姐今晚就给你做疙瘩汤!”
唐叶一手拉着柱子的胳膊,猫着腰往伙房钻,压低声音:“你小点声,别被巡夜的听见了。”
柱子紧张得要命:“姐,现在是夜里……规矩里写的,不能擅自进后厨……”
“规矩是给白天看的。”唐叶回头朝他挤了挤眼,“现在是晚上,我们是做梦。”
柱子懵着:“啊?”
“梦里能干的事,多着呢。”
伙房外是漆黑的夜,屋里还带着前晚余热。唐叶点了油灯,一盏暖黄晃起来,柱子小声说:“我来点火。”
他们手忙脚乱地翻找着萝卜干、酸豆角和旧面袋,柱子压着声音指挥:“水别一下全倒,要分三次;面要揉到不粘手;锅底要先热,汤别急烧。”
两人蹲在锅边忙得正欢,门外突然“吱呀”一声。唐叶吓得一抖,手里的面团掉进了柴灰里。柱子差点一屁股坐进水缸,眼珠子都吓圆了。
门口走进来一个人,披着棉袄、顶着乱发,一副刚从炕上爬起来的模样。程秀娘眯着眼打着哈欠:“叶子你大半夜不睡觉,是想上灶成仙?”
唐叶噎了一下,刚要解释,柱子啪地一下站直,磕磕巴巴:“副、副官……我、我……不关叶子姐的事儿……”
程秀娘站住脚,看清是柱子,眼神一顿。那孩子身上还带着灰,手上是半揉好的面,眼圈却红得像兔子,“咋回事?”
柱子揉面像模像样,一边念叨着娘教他的法子,一边说切咸菜的手法:“要斜着切成马耳朵形,我娘说了吃了不冻耳朵。”
程秀娘切得慢,说:“你这记性真好。”
“我怕忘了。”柱子声音闷闷的,“我每天都在想。”
锅里的骨汤咕嘟翻滚,唐叶把炒好的萝卜干倒进去,一股咸香四溢,整个厨房都暖了。柱子小心地搓着一个个圆鼓鼓的面疙瘩,放进锅里浮起来,像漂在热汤里的小团子。
程秀娘靠在门边看着,嘴里嘀咕:“这年头……”
汤才煮好,柱子尝了一口就红着眼,咧着嘴跑出门去。
没一会儿,伙房门口就聚起了四张风尘仆仆的小脸。四个小采购兵,头发乱糟糟,衣襟半系着,眼睛却全是亮的。
“真的假的?”
“咸菜疙瘩?你娘做的那种?”
“你咋进去的?你疯了吧?”
“叶子姐让我进的!”柱子理直气壮,“副官给我做的!我教她做的,我娘教我的!”
四人围着锅边闻了一圈,哈出的气在汤面上化成白雾。唐叶一人一碗给他们舀上,还顺手塞了一人一撮酸豆角。
四人捧着碗像捧着宝贝,灌了第一口,全都“唔——”了一声。
麻子一边喝一边掉眼泪:“就这味儿,就这味儿……我娘也做过的。”
可惜夜里就没有什么真正“偷偷”的事。
不多时,伙房的刘正、卞平、孙满、马义也纷纷来了:“什么事?谁擅自开灶?”
可一推门,香气扑鼻,灯光暖黄,一群小崽子围着锅热汤冒汗,唐叶端着勺笑着回头:“要不……你们也来一碗?”
十个人,围着一口锅,你一勺我一勺,风从窗缝吹进来,却没吹灭屋里的热气。
夜更深了,帅帐内仍灯火未熄。
谢珩明伏在案前,面前摊开一卷边防图。黑墨描就的山线重重叠叠,线条密布,像一张扭曲的网。
他执黑棋,裴晗川执白棋,两人就在地图上下起棋来。
沙月部三年来的迁徙路线,被他们当做棋盘——上次他们入帐示威,明明达成了协议,现在却突然折返,驻扎小鹿岭。
他靠在椅背上,手握着棋子,眼神沉沉。
他身边已失了三人:关蒙被卸了粮草权;冯百万被调去外营“协管后勤”;周柏前些日子送德明返乾都未归,音讯全无。
如今,能近身调遣的,只剩杜磊一人,杜磊因为日日管练兵,在校场,倒算得上暂时不能动。
而温砚白才来不过半月——这抽丝剥茧的手法,不像一个“学问人”,更像是在军中混久了的老鹰,挑肉只挑最肥的。
谢珩明按住眉心,觉得脑中一阵燥涨。棋子在指尖转了半圈,“咔哒”一声落下。
裴晗川看出他面色不好,也少见的正经起来。
帐外风更紧了。
唐叶走在夜路上,手里端着个食盒,热气透过盒盖缝隙往外冒,在灯影下打着旋。
本来疙瘩汤就煮得不多,大半都被那帮人喝光了。但她收拾锅底时,还是特地留了两小碗。
她走进伙房那一刻,远远看见帅帐里还亮着灯,心里“咯噔”了一下——今天的场面,她也不是没看出来。
关蒙那一声将军,多少带些决绝。
再加上沙月部突然驻扎……
她捧着热汤时,突然就想了,要不……送去给谢珩明和裴参军?
“将军,夜宵。”她掀起帐帘,探头进去,将碗放在案角,打开盖子,一股咸香混着骨汤的气味扑面而来。热汤里飘着几块萝卜干、酸豆角,还有浮在上头的白胖疙瘩。
谢珩明望着那碗汤,沉默了一瞬,忽然起身,走到沙图前,淡淡道:“你觉得,沙月部这回干什么来的?”
唐叶一怔,看向一旁的裴晗川,这是问自己还是问裴参军啊?
谢珩明没等唐叶回答,回身坐下,拿起勺子,舀了一口。汤并不滚烫,但还有余热,酸豆角在口中微脆,萝卜干嚼起来有韧劲。
谢珩明低头,视线重新落回边防图。指尖还停在草岭附近,未及落下。那一块地带,路径交错,边界混乱,像极了故意搅乱的棋盘。
他手里转着一枚棋子,没落,神思却一时恍惚。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又不自觉地落向那碗疙瘩汤——
汤面微晃,热气犹在。几颗白白胖胖的疙瘩,随着余温轻轻起伏,浮浮沉沉,却始终没有真正沉下去,被放下的勺子撞在了一起。
他目光微顿,忽地站直了身。
他缓缓转头,再一次看向那片图,眼神慢慢沉了下去。
屋外风声未歇,灯火轻摇。帐中静极了,只有棋子在指间轻响,“哒”的一声,落了下去。
黑棋落在小鹿岭以北百余里的一处山谷,史料记载此处是沙月的故地,也是老巢,谢珩明取过裴晗川手里的白子,又落在了黑棋附近。
裴晗川端着碗只搭眼立刻明白了谢珩明的意思。
沙月是被赶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