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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2 凉皮卷和抓灰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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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斜斜的挂在半空,丰州军营灶房灯火微明,火光将墙上影子拉得老长。厨房中蒸汽缭绕,石灶火红,几口大锅正咕嘟咕嘟熬着夜宵稀饭,炊烟夹着花椒与姜丝的气味扑鼻而来。
马义站在最靠窗的长案前,袖子挽得高高,手中小刀熟练地刮着鱼鳞,银鳞飞落在木盆中,发出细碎的“哗啦”声,刚连夜买回来的青鱼正是活力十足。
唐叶则和众人一起回忆,之前被灰狗偷吃的鱼是什么腌法,之前至少试了七八种风味,一时之间竟然想不起被灰狗吃的鱼到底是怎么腌制的。
“我们一共就试了醋腌、多麻多辣……”孙满掰着手指头数,“这耗子多精啊,快通人性了,要是味道不对,是不是勾不出来?”
“话说,将军和裴参军怎么突然要来抓耗子?”卞平压低了声音说,眼睛却悄悄看向灶房门口,唐叶顺着卞平的目光看过去。
裴晗川正倚在灶房门边,月光从背后洒下,勾出他身形一圈银边。他今夜穿着一袭深青色便服,未束发冠,只以一根青绦随意挽发,整个人少了几分官气,多了几分潇洒闲逸。嘴角一贯含笑,似是看热闹般打量着屋内众人忙碌的模样。
而他身后半步处,谢珩明也倚着门框立着,一身乌黑窄袖劲装,腰间长剑未卸,身姿笔挺,面容隐在月光与火光交错间,眉目冷峻,轮廓凌厉。手中把玩着一柄折扇,却未曾展开,只轻轻转着,像在压着什么风起云涌的念头。
他站在那儿,不言不语,却自有一股让人不敢轻视的气势。
比起裴晗川的潇洒世故,他更像是那种寂静深夜中的长刃,未出鞘,锋意已寒。
唐叶和他对上了眼神,心头一颤,连忙回头忙活自己事情。
“管那么多干啥!”刘正拉了一把卞平,也悄声道,“上头有命令,咱就听呗。”
“啧。”程秀娘从另一口锅边走过来,看了看马义剖好的鱼, “拢共也没多少做法,咱都腌上,总能有一个撞上!”
一锤定音。
八尾青鱼整齐码在案上,每条都裹了不同的腌料:有加了糟卤的、有柠檬姜片的、有枸杞黄酒的、有麻椒白醋的……酸、辣、鲜、甜,连香油蒜蓉和干椒酱都不放过。马义一边看一边啧啧称奇:“咱这不是抓耗子吧,是给耗子开宴席。”
“这就叫鱼网恢恢,疏而不漏。”程秀娘拍着手笑道。
“这要是它今晚还不来,我真怀疑它是不是吃斋的。”卞平插话。
“那就明儿请它念经去。”柱子举着一只笨重的夹子走进来,“好了,夹子放好了,就等谢将军下令。”
孙满擦了把汗,推开门,大伙儿捧着鱼在伙房四处摆放,设下陷阱。
唐叶跟在队伍后头走出灶房。刚走到门口,迎面正是谢珩明立在那里,一身墨色衬得他冷冷峻峻。
谢珩明目光落在她身上,鼻翼轻动,忽然皱了皱眉:“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啊?”唐叶愣住,下意识低头嗅了嗅袖子,“就是辣椒油、花椒……还有胡椒醋?不是今天做鱼……”
“不是那些。”谢珩明目光复杂。
“哪儿有味?”程秀娘这也凑上来闻了闻,毫不客气地在唐叶肩膀旁嗅了两下:“没啥味啊,就是咸咸辣辣的锅味。”
“……”谢珩明没出声,只是眸色一敛,轻轻挥了下手,“走吧。”
唐叶像被放过一样松了口气,连忙低头牵着程秀娘快步走远。
谢珩明站在原地看她背影,目光深了几分。
裴晗川摇着扇子,“狗狗闻到什么了?”
“……”
谢珩明因为小时候鼻子过于灵敏,一两岁的时候能闻出他娘身上的香粉不同,一直被戏称为狗狗。
裴晗川看着谢珩明脸色铁黑,抚掌大笑,“是不喜欢鱼味,还是不喜欢人味?”
夜已深,风渐紧,丰州军营灶房一片寂静。
灶台上还残留着未撤的锅碗器皿,案板上八尾腌鱼躺在木盘中,看起来就跟平常熬夜加菜时一样,随意又自然。几滴酱汁沿着鱼背滴落在桌角,香味经夜风吹送,悠悠飘散在四周。
一只灰色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探出脑袋,动作轻巧得几乎不像狗。
它通体灰白,耳尖尖的,尾巴细长,模样更像狐。两只眼睛在黑暗中泛着幽蓝的光,灵活地扫视了一圈之后,它才缓缓地一步步潜入灶房门口,四爪落地无声。
它像是干惯了这事,先往灶角蜷缩的箩筐里闻了闻,随后又绕到墙边坛子后头蹭了蹭鼻子,鼻翼翕动,整条身子都在轻轻晃动——东嗅嗅,西闻闻,像个久历偷食战场的老贼。
忽然,它在某一尾鱼前顿住了。灰狗眼中精光一闪,猛地扑上去,张口就是一大口。
腌鱼被啃出“咔嚓”的一声,肉汁横飞,灰狗狼吞虎咽,尾巴竟还轻轻晃着,像是吃得十分愉悦。
但它尾巴一动,没留神碰到了桌脚——桌脚下设的夹子轻轻晃了一下,“咔哒”一声,一排弓形机关倏然合拢,灰狗反应极快,尾巴一抖、身子猛地往后一缩,虽未完全夹中,却被机括弹到,前爪受惊,一个踉跄摔倒。
它低吼一声,竟不慌乱,而是疯狂地扒起地面,爪子飞快,泥土飞溅——它竟开始打洞逃跑!
地面眨眼之间被挖出一个坑,灰狗的身子大半已钻了进去,只剩尾部露在外头。
“唰——!”
一道寒光划破夜色,一支短小却锋利的袖箭疾射而出,准确无误地钉在了灰狗右后腿上。
“吱——哇!!!”灰狗发出一声撕裂夜幕的惨叫,声音难听至极,宛如婴儿哭号,灰狗拼命挣扎,四爪刨地,却被箭力钉死原地,血流如注。
几乎同时,两道身影从黑暗中一前一后掠下——
谢珩明从灶房屋脊上一跃而下,落地时衣角微起,掌中短弓尚未收回。
裴晗川紧随其后,从梁柱上轻轻一跃,轻飘飘落在桌边,手中折扇未开,姿态闲逸。
“夹得倒快,洞也挖得快。”裴晗川啧了声,“不愧是五年才能出一只的灰狗,这下他们可是肉痛。”
“但没快过我。”谢珩明收弓,目光盯紧灰狗,“它右腿还绑着什么。”
几步之外,灰狗右腿绑着一团油纸,被血沾湿,若隐若现。
营地内陆续传来灯火声。
“什么动静?”程秀娘提着灯笼奔来,身后跟着还套着半只鞋的唐叶、孙满和柱子等人。
“快点快点,照着点——”
杜磊举着火把,第一个点亮了灶房角落的油灯,光芒顷刻亮起,将地上那只浑身血污的灰狗照得清清楚楚。
程秀娘咂舌:“这么大的耗子!成精了吧!”
唐叶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却又被程秀娘一把拉住:“别动——这玩意儿有点吓人。”
谢珩明已蹲下身,抽出长剑小心挑开,那团油纸被轻轻剥开——只看了一眼,起身,冷声道:“立刻封营。”
众人心头一震,而灰狗仍在低吼,血泊之中,咬紧的牙缝中,还残留着酱料和血味混合的味道。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灰狗被制伏后,已被绑口缚腿关进了铁笼。调兵图和密信正由副将送往帅帐,灶房重新清空,一层紧张肃杀的气息迅速蔓延整个军营。
裴晗川背手站在将营外廊下,看着谢珩明下令:“封营、查令牌、三营所有人到帅帐听令,禁夜所有进出。”
声音不大,却穿透寒风。
片刻后,他走入帐中,裴晗川懒洋洋跟在后头,一边摇着折扇,一边笑:“到边关不到半月,你性子倒是冷静多了。”
谢珩明掀开帘子,挑了挑眉,快步走到舆图前,目光落在西南角的军粮线路上。
四方早已画得密密实实,路线、补给、哨点、马棚……一应俱全。
“调兵图上的情报,如果真送走了,三日内必破我粮道。”谢珩明语气有些吃紧,“三营这次就负责运送粮草,亏得这狗没跑出去。”
“是啊。”裴晗川在后头点了点头,手指点了点地图上“丰州至落木关”的小路,这条路图上却标得极通顺。他敛眉,“上次五营,这次三营,下手太快了些。”
谢珩明转身,从书案上抽出一张纸,写了几个字,递给周柏:“伙房今夜值守之人,带去帅帐。”
“将军怀疑他们?”周柏接过纸。
“若他们知情,狗不会落网。”谢珩明声音沉静,“若他们是同伙,早就收手。”
“咱也得去?”程秀娘皱眉,小声问她。
“说是‘旁听’。”唐叶低声。
“这是帅帐,不是饭堂,叫咱过去听什么?”孙满咂了咂嘴,“要是听不懂文书,还不如叫我回去搅稀饭。”
“小声点!”马义提醒了一句。几人对视一眼,皆默然。
一人、两人、五人、十人……
帅帐的大门不断被掀起又放下。
兵营各处的传令兵、车夫、库房管事、临时役卒,按序一个个走进来,跪下、低头、回答,转身离开。
没人被打,也没人被拷。甚至,有些人根本没被问一句。只是走了一圈,绕过案桌,在灯下停一瞬,就被挥手放行。
灶房众人站在一侧,越来越疑惑。
“这是在演啥?”孙满实在憋不住了,小声咕哝,“这不是审人,是逛庙会啊?”
“我脚都酸了。”柱子抱怨,“咱就不能坐着看吗?咱这些做饭的站一夜,也太冤了。”
“闭嘴!”程秀娘低声警告。
“三营马夫,李四水。”一人走了进来报了名号。
“养马几年了?”谢珩明难得发问。
“快四年了。”李四水答得利落。
“住哪儿?”
“三营北角马棚边的小厢房。”
“养灰狗多少年了?”
李四水目光一顿:“属下……不明白将军的意思。”
谢珩明微微眯起眼,掀开脚下的黑布,踢了一脚笼子,灰狗又挣扎“吱吱”叫了起来。
“不认识?”
李四水不语,额角有一道青筋隐隐绷起。
“你养马养的不错”,谢珩明摩挲着手里的茶杯盖,“还舍得给它吃豆腐。”
李四水眉角轻跳一下。
柱子细细看着李四水,猛然开口,“我想起来了,这个人老是在猪圈那边问我要豆腐渣,说是三营吃不够,我还以为他爱吃这口,前天还把豆腐渣给他留着……”
李四水倏地抬头,看向柱子的眼中有杀意,但始终没有开口,只是绷紧的拳头泄露了他的心思,柱子猛然噤声,不敢再说。
“哈。”谢珩明冷笑,终于将手中那张油纸打开,提在手里。
“这纸上有味儿。”他淡淡开口,“淡淡的——豆腐味。”
李四水怔住,“那也可能是伙房的人!”
“这图,是它带着的。”谢珩明继续,“你可以说伙房做了豆腐,味道沾上了,灶房在场的人都可能是主谋。”
“可你忘了。”他手指轻轻一点图角,那处纸上微微有一根浅黄细毛,在灯下几乎不可见。
谢珩明捻起它,缓缓说,“这不是狗毛,是马毛。”
帐内一瞬死寂。
“军马每日刷蹄梳毛,都在马场完成。只有养马的,身上才会落到这种短硬的鬃尾毛。”
“而豆腐可不是在马棚做出来的。”
“你说说,这图,怎么就那么巧,沾着豆腐味,又带着马毛?”
“当下除了你,营里谁又能沾上这两样东西?”
李四水的眼神彻底变了,从沉冷、到惊疑、到挣扎、再到泛红,像是被活活掀了面皮。
李四水暴起,试图向后跑去,可他身形刚动——
“砰!”
谢珩明身形更快,一脚正中他胸膛,李四水整个人倒飞出去,重重撞在帅帐柱子上,嘴里一口血没吐出来,喉中咯咯直响。
裴晗川缓步上前,仍是那把折扇,轻轻敲在李四水脸侧。
“这颗牙,”他淡淡道,“你是不是想今晚咬断?”
“藏得倒巧,藏在下排内侧,外头看不出,也不好咬。”
“可惜你不够快。”
他将扇尖一点,一颗泛黑紫的牙齿掉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一人脚边。
是温砚白,对于帐中的一切,他似乎并不惊讶,嘴角弯起,“我又晚到一步。”
离开帅帐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营地那头传来几声鸡叫,远山上浮起了薄薄的晨雾。火光已灭,朝光未至,夜和白之间有一点恍惚。
几人走出营门,没有谁提要回去歇着,反正也睡不了,干脆一拐弯,直接去了饭堂。
灶房人一落座,热闹劲就又上来了。
“我跟你们讲,他刚一说‘豆腐味’,我背后当时都出了一身汗!”孙满激动得直比划,“我是真没想到还能这样破案的。”
“关键是那脚啊!”柱子两眼放光,“我发誓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利落的一脚,人飞出去连惨叫都没来得及!”
“谢将军就是谢将军。”程秀娘啧了啧,“人家办的是大事,咱就做做饭。”
唐叶脑子里还回放着刚才的画面。
他手指搓捏马毛,说“不是狗毛”的语气。
他抬脚那一瞬,裹着夜风的利落。
他气定山河……
“叶子?叶子——?”
孙满的声音在耳边响了好几遍,她才回过神来,抬起头,眼里还有点茫然。
“啊?……嗯?”
“你发什么呆呢?”程秀娘凑过来看她。
“我好困……”她勉强笑笑。
“也是,这几日大家都没休息好,赶紧把早饭弄出来,咱回休息去!”刘正接话。
唐叶路过灶台后面,看到那口大陶缸里一团团发起的面团静静躺着,白白胖胖,边缘还沾着一层干粉。
她愣了下,忽然想起来——“哦,对了,昨天下午发好的绿豆面,还没洗,还没做凉皮呢!——今早就吃凉皮了。”
她赶紧撸起袖子,招呼众人把一口大水盆摆开,捞出一块发面团,和大家一起洗面
洗面最费时间,要把面团泡水里不断揉搓、搓出面筋、沉淀出淀粉,再把那清淀水分批倒入浅盘,等它自然析出一层薄膜,再一张张放进热锅里蒸。
一气呵成,蒸好的凉皮薄如蝉翼、白中微透,在灶房窗边被晨光一照,竟泛出点淡金色来。
一切按部就班:面筋切成段,用醋、蒜泥、辣椒油、花椒粉、盐拌一大盆,再抓点香菜碎洒上去,最后把薄凉皮一卷,包着面筋和豆腐渣,一口一个,清爽又爽口。
汤是昨晚剩下的鱼骨熬成的清汤,加了葱花和白胡椒提味,抚平连夜熬着与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