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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Chapter 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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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凛自幼在白家祖传下来的那套早已过时的古板规训之下长大,她时常会觉得自己活得像是一颗没有心的泥人,她的言行举止全部出自一套礼仪导师统一制定的标准。
白家的孩子们从出生那一天起便被长辈们设计好了整个人生,她们自身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将来会成为谁,她们什么奇珍异宝都可以轻易拥有,唯一不被准许的是拥有一颗灵动鲜活的心。
那些聚集在舞台下的麻木旁观者无一不羡慕阿凛一片坦途的人生,而阿凛却始终无法摆脱那种身为提线木偶的挫败感,她来自家族打造,并非无可替代,如果某一天她不幸死于意外,另一个形式的阿凛马上就会粉墨登场。
阿凛的终身使命便是守住白家的福泽并让它如同溪水般绵延至一代又一代。究其根本,阿凛不过是一个被庞大家族选中的代言人罢了,她的人生早已注定为家族献祭,她还活着,家族却已经提前为她准备好了一座摆满鲜花与徽章的墓碑。
当然,阿凛只不过是偶尔对这一切心中有埋怨,实际她大部分时间都很享受自己的光鲜人生,阿凛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习惯了被众人仰望,被众人注视,听惯了各种虚假的寒暄,浮夸的吹捧,见惯了各种公式化的假笑以及异性堪称专业级表演的倾心与崇拜,可是假的就是假的,对方无论演技多么精湛阿凛都可以轻易一眼看穿。
那种仿若活在追光灯之下的人生令她极度疲惫,也令她深感庆幸,庆幸自己不必每天疲于奔命地挥洒汗水出卖体力讨生活,庆幸自己不必为了节省五毛一块浪费原本宝贵的生命,庆幸自己没有将人生消磨于柴米油盐与日复一日的琐碎,庆幸自己没有像那只一辈子被人轻视的小乌鸦一样自小生在肮脏的贼窝。
那只小乌鸦活脱脱就是一匹无人看管的野马,和她的姐姐乌小寒一样,乌家的女孩们脖子上没有系着象征束缚的缰绳,所以她们可以尽情地在草原上撒欢。阿凛虽然时常鄙视那只小乌鸦没有修养,却也知道那才是女孩子真正不被束缚的模样,即便阿绵与家人的逝去让小乌鸦消沉了许多年,那个肆意生长的小家伙身上依旧野性难掩。
假使阿凛光鲜亮丽的人生是值得推崇的成功范本,那么小乌鸦的人生便是活脱脱的失败案例,可是不知为什么,阿凛时常被她身上那种如同野草一般的生命力所吸引,即便被命运扼喉,即便身体被压在石块之下,即便两鬓生出白发,即便傲气散尽一身阴霾,她依然能够野蛮疯长,阿凛有时候竟然会羡慕乌小匪那种无拘无束的人生,然而羡慕并不代表着想要成为。
那天娜塔莎对阿凛的一系列评价其实并没有错,阿凛平时很少真正动气,可是却经常和那只小乌鸦发脾气,阿凛也确实会在不经意间使用一些比较极端的词语来斥责乌小匪,那些词语她平时根本就不会提及。阿凛从小到大拥有太多的机会可以高高在上地斥责他人,可是唯有面对乌小匪的时候,她心中郁积的情绪才会真正得到释放。
阿凛清楚地知道那只小乌鸦十分喜欢她在意她,所以那些刻薄的言语对那只小乌鸦而言就像一支又一支扎在心头的飞镖。阿凛近似乎变态地迷恋观察乌小匪每一次被她言语刺伤过后的受伤模样,如同窥视猎物中枪之后拖着血流不止的残肢一瘸一拐逃命时的狼狈与惊慌。
她微微偏过去的头,她眼角的失落,她唇角的忍耐,她通红的耳朵,她紧紧攥着衣角的双手,她泛白的指节,她喉咙里的嘶哑,她辩解或是道歉时嗓音里的轻颤,她明明受到重创却还是微笑着吞咽痛苦的破碎脸庞。
阿凛从来都不懂得一个人为何要如此卑微地仰望另外一个人?她轻视这种自我作践式的卑微,她永远也不会喜欢上一个匍匐在脚下的崇拜者,阿凛从来都不知道一个人的心究竟要碎过多少次才可以彻底成灰。
乌小匪每一次带阿绵去那些看似危险的场合都会被阿凛不分青红皂白地狠狠教训,乌小匪却仿佛并不因此感到丝毫难过或是伤心。那个像是一匹野马的小家伙会在阿凛的训斥之下似复读机般不停地道歉,反复道歉过后下次同样的错误还是照样会犯。
阿凛心底对乌小匪的那些莽撞行为并没有感到那么生气,她亦知道那是一种可以令妹妹阿绵得到快乐的方法,但是阿凛仍旧没打算轻易放过那只被命运扼喉的小乌鸦,乌小匪对阿凛而言既像是一个玩具,又像是一个猎物,同时也是一份长久背负在她肩头且无法轻易甩掉的陈旧责任。
“娜塔莎,青城大学,你的母校。”乌小匪放慢车速示意娜塔莎抬头看位于马路右侧的青城大学。
娜塔莎如同遇见一个久违的老友般徜徉于偌大的校园,她一会儿驻足曾经上课的教室,一会儿坐在宿舍楼下的长椅,一会儿摸摸长廊里的石柱,一会儿仰头看着道路两旁的榆树,一会儿凝望穿着运动服的学生们气喘吁吁地经过脚下的砖红色跑道,她的目光仿佛在无声地同它们叙旧。
“乌提,你毕业于哪所大学?”娜塔莎回过神来问蹲在地上专心收集落叶的乌小匪。
“不,我只念到了初中。”乌小匪摇头。
“为什么呢,乌提,那段缺失的大学生活会不会成为你人生中无法填满的遗憾?”娜塔莎又问。
“乌小匪这辈子最讨厌的事情恐怕就是每天乖乖坐在课堂里读书写字,当初为了能让乌小匪老老实实完成学业,乌小寒几次三番亲自把她绑到学校。”阿凛见乌小匪陷入沉思索性在一旁代替回答。
“阿凛姐姐,你怎么会知道?”乌小匪想不通阿凛姐姐为什么会得知那段陈年往事,那时她与阿凛姐姐在现实生活当中明明还没有太多交集。
“大概是因为你很出名吧。”阿凛很是敷衍地回答乌小匪,她根本没有耐心对小乌鸦解释自己为什么会知道。
“原来你竟然……竟然一直有在偷偷关注我。”乌小匪听到阿凛那番话一时间感动得眼眶泛红。
“乌小匪,你会不会想太多?我有没有可能恰好某一天看到你姐姐拖着你去学校?”阿凛生怕乌小匪因此对她产生什么解释不清的误会,那个家伙显然很容易因为某件不相干的事陷入持续的自我感动。
“那你一定也看到乌小寒在路边对我大打出手,对吗?”乌小匪眼眸之中顷刻流露出几许失望。
“对。”阿凛点头。
阿凛其实并没有在路边看到过乌小寒绑乌小匪上学,她更没有亲眼见到乌小寒对乌小匪大打出手,阿凛只是无意间撞见过乌小寒把乌小匪叫到一处阴暗角落,近似乎粗鲁地搜走乌小匪身上的烟盒,那时阿凛还以为年纪相差十岁的她们是一对亲生姐妹。
“白小姐,见笑了,我在教育熊孩子。”那天乌小寒倚着墙角一脸抱歉地看着彼时站在高处凝视着她的阿凛,尽管阿凛面无表情,乌小寒仍旧在她身上感受到一种仿若来自神明的慈悲。
“你们姐妹之间的互动倒是挺有趣。”阿凛牵起唇角。
“如果小匪能换一个家庭生活或许就不会变成一个小流氓,可怜的孩子,生在贼窝,长在贼窝。”乌小寒将从乌小匪那里没收来的烟放入口中掏出打火机点燃。
“既然你觉得那个小家伙可怜,为什么还要对她那样凶巴巴?”阿凛走过去从乌小寒烟盒里抽出一根烟。
“我怕她长大了像我们乌家人一样。”乌小寒扬起下巴凑过去用嘴里的烟点燃了阿凛的烟,两支点燃的香烟在那个晦暗角落里仿佛是两只挥动翅膀发光的萤火虫。
“你给她讲道理就好了,每晚临睡前把她搂在怀里讲什么是对,什么是错。”阿凛小时候常常像这样把阿绵搂在怀中和风细雨地讲道理,告诉她,今天哪件事表现得很好,哪件事做得不对;告诉她,今天在哪个时间段没有察觉到家族长辈流露出不满的脸色;告诉她,如果想要在这个家庭立足要首先学会讨好哪个举足轻重的关键人物。
“那种温柔的方法并不适用于我们这种像烂泥一样污秽的家庭,我这辈子也永远学不会对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人温柔,我们这种踩在刀刃上讨命活的赌徒,如果身上流露出温柔,等同豹子露出最柔软最脆弱的腹部,温柔这件事在我眼里等同于死。”乌小寒颇为无奈地否定了阿凛的建议,随后又猛吸一口烟轻声叮嘱,“别对任何人讲你认识我,否则我会成为你的耻辱。”
“我不怕。”阿凛转过头目光坚定地望向乌小寒,她生命中极少有这么认真的时候。
“你不怕,我怕,你这种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不应该和我这种烂人产生交集。”乌小寒言语间抬起鞋底碾灭了手中仅剩下的一小截香烟,萤火虫死在她脚底。
“哪种烂人?”阿凛蹙起眉头反问。
“那种……有今天没明天的烂人……”
“你……”阿凛正欲继续追问下去,她的双唇就迎来一个如夏日微风一般轻轻柔柔的吻。
“那种……随便亲吻别人的烂人。”乌小寒附在阿凛耳畔轻飘飘地讲出被那个毫无预兆的亲吻斩断的后半句。
阿凛早在这次见面之前就听说过乌小寒在青城的斑斑劣迹,白家长辈不经意提及乌小寒时总是轻蔑地说那人强悍得不像是个女人,她的身上没有丝毫的女人味可言,可是为什么身为女人就不可以强悍呢,所谓的女人味又何尝不是一种病态的束缚?
阿凛依稀觉得乌小寒和乌家的其他人仿佛有些不一样,乌小寒暴躁归暴躁,但是却并不像她的父母兄长那般轻浮愚蠢,她的性情里甚至存在某种真挚而坦荡的东西,而那种不经意流露出的真挚与坦荡,反而对见识多广的阿凛而言是一种稀缺品。
那是阿凛年少时第一次与传说中性情极其乖戾的乌小寒产生交集,那亦是阿凛这辈子第一次与人接吻,第一次与另外一个人如此亲近。阿凛不知道那是不是也是乌小寒的第一次,或许是,或许不是。自此以后,乌小寒便成为了阿凛永远躲在阴暗角落里的挚友以及永远见不得光的爱人,那是阿凛如同飞机跑道般平坦的人生之中唯一一次自私的叛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