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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度鬼宅真难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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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惊木一拍,满堂寂静。
说书先生捋了捋山羊胡,拖长调子道:
“列位看官,可知这人间之外,尚有鬼界、仙界乎?”
“嗐!原本世人哪晓得这些?偏三百年前,出了个‘朝圣鬼者’——”
他瞪圆眼,模仿那癫狂修士,手指朝天乱点:“纵使魂飞魄散,我也要撞破南天门,万鬼蚀天,幽冥索命,叫那九霄仙神也跪迎我这孤魂野鬼,啊哈哈哈——”
良久回过神,道:“他...他这是妄想成仙...成神哪!上断情崖,爬九万九千阶天梯,一步一叩首,磕得额头鲜血淋漓!好不容易回来,末了还昭告天下,要显神威……嘿嘿!”
冷笑一声,扇尖戳向虚空。
“结果法力微末,不过数年——‘噗通’!葬身崖底喽!”
惊堂木再拍,茶客们一哆嗦。
“后来数百年,朝圣者了了,有求财的、求子的、求貌的。俗!忒俗!”
折扇“唰”地展开,道:“说起这个‘俗’字,列位可知,三界第一美人是谁?”
台下瞬时嘈杂,各执己见:
“那定是戏子花灵。”
“不不不,你是没见过瑶姬仙子,见一眼让我上断情崖我都愿意!”
“啊?你不会是着急投胎吧,哈哈——”
“当然是妻子最好看了,一群莽夫。”
“错喽——!”
“都是一群俗气的美。”
说书人俯身道:“这倾国倾城倾三界的第一美人呀~
“世人皆为他痴狂,却无人能得他一眼垂怜。”
“仙界的神君为他掷落九霄玉如意,甘愿以百年修为换他抬眼一顾;鬼界的血煞罗刹为他收敛滔天戾气,宁肯自断骨链只求他驻足片刻;人间的富商一掷万金,却连他袖角的一片雪都留不住。”
“他便是——”
众人前倾,只听“嘿嘿”一声。
“待我细细道来。”
在一片唏嘘中,他开口道:
“三百年前,大明国出了位琉璃公子,桃花眼眶含春水,淬玉眼眸凝寒星,白衣蓝边如云裹雪,往殿前一站……‘哎呀,这哪是状元郎?分明是画里走出的谪仙客!’”
一男子撇嘴:“你这不也是俗气的美吗!”
旁边人附和:“对呀对呀,况且这说的也忒夸张了点吧....”
一声闷响,转入正史腔调道:
“此为实说,下有三则史书记载其才情绝绝,以证不俗,且听我慢慢道来。”
“一则,殿试策论写《论利之渊薮》,提出「以商养农」之策,陛下朱批:‘圆滑其表,锋锐其里!’好一个绵里藏针的状元郎!”
“二则,他捐尽家产设‘润璋义田’,账簿末页题字:取财如凿冰求火,散财似春风化雨!”
“三则最绝是黄河赈灾时,咳血彻夜修订《漕运新策》,当堂怒斥贪官:‘诸公刮民脂,温某今日便刮骨疗毒!’”
回声大道:“血溅奏章啊列位!端的是个惊天动地的人物!可谓神眷子降,福佑人间。”
众人互相瞅着窃窃私语,不会是....
说书先生压低嗓子,继续道:“此人亲手栽培了三个人才——一稚子神童,一红衣卿相,还有个威震边关的大将军。本是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啊!"
“可谁曾想——”惊堂木炸雷般劈下,“这四位英才之间,竟生了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勾当!”
“那状元郎与大将军...咳咳...(扇面遮脸)龙阳之好,断袖分桃!”
“最可恨是那年胡马犯边,大将军竟故意——(扇骨作剑刺心窝状)败了!败得蹊跷!败得...(蘸茶写个‘冤’字在案上)满朝忠骨埋黄沙!”
“那状元更狠!金銮殿上血书状,(模仿挥毫泼墨)字字句句都在污蔑圣君!”
茶碗“当啷”翻倒。
他阴森森笑道:“结果如何?七夕之夜——”
“百万鬼门开!幽冥集市现,血浪翻卷噬日月!”
“而后那状元立在血月下,一身白衣染作嫁衣红...碎尸万段时还在笑!转眼化作黑焰里一尊——(惊堂木重击)执哭丧棒的鬼新郎!”
“不过...”
满堂倒抽冷气声,好似还有后续,竖起耳朵。
“只见悬崖平地生森罗,黑紫焰里立黑影,又一尊执柱鬼王!形若挑夫,‘咯咯’笑着,把碎尸……扬喽——”
最后惊堂木炸雷般劈下!
“此乃第三回‘神眷子碎魂铸孽海,鬼新郎哭丧迎亲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听罢,人群哄的讨论起来。
“这我听过啊——他不是被当成禁史吗,现在传出来了?”
“不道啊,听的倒是件痴情,真想见见.....”
“还好没生到那个时代,吓的险些把黄汤撒在裤里。”
“那状元郎我奶奶的爷爷的二姨的祖宗讲过,好像。”
......
茶楼二楼隔间,一花一僧一白狐。
文落缨眼波流转,漾起涟漪,随着花枝一同传递给身后女子,边道:“都听三个版本了,大同小异,哪个是真的呀,怀瑾~”
“都是真的。”温瑜摆手,谢绝女子倒酒。
坐于中间的僧人开口道:“似真非真雾里花,似假非假水中月。”
这和尚说话,像知道实情,又像是只会模糊说几句禅言的,很是让文落缨心烦。
但见他□□问道:“那你是有什么想不开的,写两屋情书。”
听到个“情”字,身边女侍悄悄凑来。
她们低眸,给文落缨锤着背,同时竖起耳朵,等着温瑜开口,可温瑜也想知道,主人有什么想不开的,留两屋情书。
倒是应了墨禅的话,花非花,月非月,温瑜不是温瑜,他只是状元郎的一块佩玉,鬼门大开时,聚成魂魄,被那杀千刀的....被那大将军抓住,他们两倒好,双双把家还,让自己留在玉殿里聚那七情还债。
琉璃金箔下,一汪寒潭融入。
万花丛中,文落缨这一抹粉仍是最亮眼的,潜修心境的僧人冷眼,起身离去。
长舒口气,温瑜道:“不是我写的。”
文落缨道:“那是谁写的?”
壶口刚碰到嘴唇,温瑜顿住,把白狐面具正了正,道:“驻边疆的大将军写的。”
挥挥手,女人自觉散去,文落缨接着道:“那字迹娟秀,不像是你写的,但说是八尺大汉人写的,还不如说是我写的,呵。”
微仰,温瑜悠哉道:“大将军就不能写出好看的字了,我带出来的能有差的?”
指尖在半空一点,又道:“说不定他是找的代笔。”
说得不是他惊天地泣鬼神的爱人吗,文落缨道:“这么生分?你爱人不得在九泉之下哭死!”
起身,温瑜笑道:“是那笔墨成仙,自己写的。”
装主人早晚露出马脚,但是自己只要一开始就随便胡说,那谁还能知道,温瑜很是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感动,跟在主人身边,真是全身心全面提高!
......
戌时初刻,温瑜掀开茶楼青布帘子踱出。
覆面具的人不少,白狐、赤狐、青狐的更是,看来大家都想在七夕祭典觅得如意郎君。
侧身而过,温瑜来到人流较少的丧葬纸扎店铺。
店门外,千百盏朱红灯笼正从巷陌间次第升起,绯红的光浪间挤出一声声长调。
“七夕今宵看碧霄——”
卖花女臂间竹篮堆满新摘的玉簪花,在人群中游走。
“牵牛织女渡河桥喽——”
又一声吆喝,她身后十步开外,穿月白襦裙的小娘子被情郎半搂着走过灯下,郎君鸦青色圆领袍的袖口。
众人艳羡牛郎织女,感慨爱情可贵,沉溺浪漫气氛。
唯一人,愁绪万千,却无半分情丝。
看这暗金线绣着缠枝纹,定是西市锦绣坊的手艺,温瑜感慨,又看了看自己的粗布玄衣,暗道:“白活三百年,怎还不是个有钱人!”
三百年间,朝圣者多多,温瑜不取分文,一年主动到人间一次,这一次拿到的银两,便够一年解决朝圣者麻烦的事情了。
进店,一嶙峋老人拿白布擦着虚汗,道:“大师,你可算来了。”
一拐一拐迎上去,道:“今年化成魔尸的格外多,可否对骨笛再加一层保障,要是能对纸...”
话未说完,一道孤纹在岸边一显。
老人连忙咳嗽两声,道:“呸呸呸,差点破了天道,感谢大师提醒。”
温瑜叹了口气,低声正色道:“你出去吧,我要开始了。”
此句一出,老人便闭口低头,大步蹒跚走出,关店门也没抬眼。
片刻,确定老人已到远处,温瑜摘下面具,阔步走起,酒壶撒手搁在案上,伸个懒腰,经过柜台时又顺手捎个新鲜苹果,在掌心抛了抛,便轻巧跃上高台。
只见他单手撑头斜倚阑干,左腿闲闲翘起,搭在右膝,咬了口苹果脆生生地道:“御狐,开始吧。”
又等片刻,温瑜朦胧眼直点头,索性直接躺下,模糊的声音道:“干完,叫醒我哈。”他舒服地转身合眼。
这时,酒壶剧烈摇晃,噔噔直响,先是传来桀桀声,再是一阵沙哑。
“切切切切切切......”
好一会儿,酒壶塞子弹出,一抹白色掠出,一只直抵店顶的白狐,呲牙咧嘴朝着那八风不动的男人。
它别过头,身后一尾扫过陈列的纸人童偶,尾梢未停,又掠过朱红纸马、圈花、骨笛……所过之处,青白的薄纸鼓起,胖乎乎的,倒像是在装可爱。
噜噜声想起,温瑜扭动身体坐起,修长五指一拢,抄起桌角三枚金锭。
左手盘着金锭,右手搭上这柔软毛发,他道:“一年就叫你出来一次,也是为了给你买酒喝的。本还有其他活,我不是还帮你推脱了嘛!”
说到前句,御狐的冰魄瞳倏忽上翻,奈何他根本不看,便化回一抹白影进酒壶。
心不甘情不愿,幽冥鬼市时,只剩一魄的御狐,现在还是只有一魄,好在温瑜是个惜命的主,跟他死不了,还有酒喝,御狐也懒得走了。
“嘿嘿~”
温瑜举起偷偷揪下来的白狐毛发,往身上一拍,粗布玄衣立马化成净白仙袍。
他戴上面具,打开门,心道:也就耽误一时,还能看个织女会牛郎的皮影戏,说不定也能在稚儿的宴会蹭几口好食。
“嘶——”
脚底沾水了,身为佩玉,早晚被主人的衣袖捂着,便是很明显能感觉到凉,千万不要下雨啊。
好在只是门前一汪水,夜色里显得浑浊。
刚踏出门槛,一身着粉色华服的女子含羞而来。
“公子,可有婚配?”
听这柔声细语,温瑜并未在意,正要转身,迎面女子再踏一步,问道:“公子,可有婚配?”
温瑜脚步一顿,常被搭讪虽已习惯,可眼前分明是个世家小姐,言语却如此大胆,寻常姑娘即便再放肆,也顶多红着脸问一句“可有心上人”,偏她眼波盈盈,含羞带怯,倒像是拿这话当幌子,内里藏着别的试探。
他靠近,饶有兴趣道:“未婚,如何。”
“我对公子一见钟情,再见倾心,可否到府上一叙。”女子一口气说出,头更低了,脸也更红了。
温瑜更觉有趣,一未露脸,二未交谈,何来再见倾心之谈。
“世家小姐最重名声,你不怕我败坏你的名节,”温瑜弯腰,轻拾她的一缕秀发,手抚,散漫玩弄的口气继续道,“不怕我轻薄你。”
听罢一怔,女子丝毫不敢动,温瑜停下,转身离开,许是她一时之兴,自己应该不至于被当成流氓抓住吧。
他双手合头,阔步走了几步,正想着带什么好玩意回去,只觉衣角一紧,再踏半步,直接被拉回,一踉跄,转身还是那含羞女子,纤纤玉指紧抓自己衣带,温瑜吃惊:定不是我消瘦,而是这女子实在大力。
女子柔声急切道:“公子,我不想错过金玉良缘。”
温瑜无奈笑道:“小姐,金玉良缘这词可不是这么用的,我乃一介武夫,”又想到刚才一踉跄,改口为“一介游子”。
那女子赶忙开口打断:“露水之情”
温瑜后退,女子还是紧抓不放。
“露水之情可以吗?”女子抿嘴再道:“可否到府上多多了解彼此,露水之情亦可成金玉良缘。”
他道:“如此红颜,自不缺追随者,为何是街上随便一人,或者受什么所胁迫?”
女子演技实在拙劣,定是有所求,但能找到自己的麻烦事,温瑜叹息摇头。十几人定点蹲过他,一开始还好,也有兴致,后来捉母鸡、打僵尸、接生......
只见女子低眸,柳眉微蹙。
他继续道:“或者府上出了事故?”
女子眼睫翕动,目光黯然起来。
此时,温瑜只能见得她头顶了,那肯定就是这样的了。
“为何不报官?”
“......”
“从何处得知我?”
“我能不去吗?”
半晌未答,手也不放,温瑜叹息道:若要清楚,倒是真要去府上。
“带路吧。”
女子眼神亮起,手仍未放,一步一回首,温瑜任由她,只是觉得自己不是情郎,反而像个犯人。
途中,温瑜问起女子身份,皆被搪塞过去。
温瑜正色道:“既然不信,要我前来也自然无用。”
女子顿了几秒,冷漠回复:“相说无用,到府即知。”
事到如今,温瑜暗想,反正自己也死不了,便乖乖跟去。
料到不是深闺女子,不过一刻,她们便绕过朱雀大街,很是巧妙,经过每一街道皆人迹罕至,温瑜还是踩到几汪污水,很是难受。
没想到最终来到人群更加熙攘的明芜大道金陵巷中。
眼前众多府邸紧挨,无不朱甍碧瓦,兽吻巍峨。
两人来到小巷尽头倒数第二家——
「戚国公府」
黑漆大门,青砖砌筑,如意纹彩画标至两墙。
但即便从未踏足此地的流浪汉都知道这名响天下的戚家子弟,文能提笔安天下,武可上马定乾坤,此『将相之门』已传八代。温瑜知道,主人甚至带他来过,也知这是个鬼宅。
现戚家第八代有三子,一官一墨一金玉。
长子戚明钟,内阁首辅,散卖家资,聊表衷心,深得皇家信任。
次子戚元钟,墨禅先生,以墨为禅,画作如修行,不染铜臭。
幼子戚禄钟,玉锦公子,貌比潘安,丝绸起家,坐垄大漠孤洲与四江。
墨禅先生已入将门殿,是自己的好朋友,经常送仙丹给自己,但他家何时有一小女?
女子推门而入,清贫若温瑜,见此壮观,不得仔细环视。
三殿,黑色打底,连成一片,正脊两端仅螭吻吞脊,垂脊蹲踞七至九只脊兽,左右两侧各一草屋,可谓诡丽宏肆。
而从左到右,三殿最上方依次雕刻金字。
「将门殿、玉门殿、文曲殿」
不对呀,印象中只有一无名殿的,怎么这么像玉宫,如果玉宫建在鬼界,肯定就是这样的!
“小姐好。”十几个家仆淡定有序做着自己的事情,打扫庭院,浇花捡草,对两人行礼。
还没开口问,她就连连道:“长兄入赘,仲兄游历,叔兄...叔兄不在。”
没有回头,她拽紧他的手臂直直来到中央玉门殿。
瞥见家仆,眼神空洞、动作僵硬,很明显被鬼气浇灌良久,若是阴魂附身,应是疯癫状态,若是修炼多年的魔尸,那就不应有活人了。连个卒级都不到,温瑜轻松道:“是要我除掉这些鬼仆吗?”
鬼界分三级。卒级,寄生操控尸体;将级,头顶燃幽绿鬼火,召唤阴兵借道;王级......千奇百怪,脑子秀逗,各有各的奇葩,但有一共性,便是觉得自己聪明又强大,出事,没仙人来肯定解决不了。
而温瑜就是专门解决王级,朝圣者以为是逆天而行之事,大多王级作祟。
女子第一次回头,杏眼瞪大,温瑜挺胸继续道:“此宅僭越阴阳,三殿螭吻吞天,却以草屋为翼,恍若神魔同檐而居。实则不然...”
还没讲完,便被扯进殿内中央,空无一人。
哗啦啦——
满头金钗落地,女子散发展裙,噗通一跪。
温瑜一退,便听如槌闷响。
她额骨撞地,哭声道:“仙长,我乃戚家老三戚禄钟的妻子张婉持,丈夫外出经商一年未归,宅内异象频生。冬柳反季抽绿,夏日阴冷刺骨,仆人却浑然不觉,举止如常。”
吸一口气,继续道:“我欲回娘家,却发现外人听不见我的声音,每每夜半惊醒,仍困于府中。偶有能闻声者,皆于三更时分莫名离去。走投无路之际,听闻有仙长游历人间,遂寻其求救,疑已陷‘鬼宅循环’或‘离魂幻境’!!”
再一声大喊。
“望仙人施法解救!”
温瑜迟迟未动,倒不是被她一大段的陈述吓到,而是蹊跷万分,一来此戾宅魇构,没出事才怪。二来,世代才人,为何同意这么设计。三人离去,必是知道,留一弱女子又有何用意。三来此女子如此熟练操作,应该带很多人都到过这里。
温瑜小声嘟囔:“莫名离去、鬼宅循环、离魂幻境......”
“仙长...”
“......”
没有回复,张婉持尴尬抬头,她已经准备好婆娑泪眼,按理来说下一步应该是他扶自己起身,急切询问,理清因果,破宅而出。但是这后退的脚步怎么回事?
“仙人,请对此宅施法。”张婉持起身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后者背对门框,另一只手已经快触到木门,可这姑娘力道大到他真扯不动。
“嗯....”试过两下,温瑜便转身道,“那你为何在庭院佯装是戚家小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