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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召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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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府在康都城边缘,周苗走出任府时与下朝的任齐礼碰了面,任齐礼见着周苗,只是皱眉,两人擦肩而过,不等周苗走出几寸,便被任齐礼叫住,问周苗的要去何处,周苗转身,向任齐礼行礼,抬头道:“小任大人,辰时三刻,周某该去宫里处理公务了。”
“父亲已为你告假了,迟些去也无妨,吃了饭再走。”任齐礼仍不带什么情绪,上手要拉周苗,周苗只当是任佐卿交给任齐礼的任务,将手甩开,又拱手作揖,拜别了任齐礼。
任齐礼一愣,又看着周苗,许是周苗高了些许,比之四年前更显瘦削,甚至撑不起一身官服,联想到方才周苗仅仅因发烧就在城门昏倒,大概猜到这人应该久未好好休息,不由想质问周苗是否值得。
但周苗早就转身,现与任齐礼已相隔甚远,就算任齐礼真的问出来估计周苗也是听不见的。
任齐礼站在任府门口,看着周苗的背影,刚入新年,天气还有些冷,那背影仍旧有些跛,带着周苗整个人起起伏伏,任齐礼感觉那人就像湖中漂浮的浮萍一般脆弱,不知会被风、被流水带着漂向何方。
一瞬间,任齐礼感觉这样的周苗很熟悉,就像曾经周苗仍在书院时,那时的冬天,周苗总是一个人坐在学堂的木椅上看同窗在窗外射箭嬉戏,他却形单影只的翻看着或中庸或大学的学书。
偶尔到了傍晚,同窗都回家时周渺也会拿起弓,对着靶子射上几支箭。
那时的周苗还叫周渺,或者众人都管他叫周澜,后来任齐礼偷看周渺射箭时被周渺发现,便从草丛中翻出,问周苗:“你是周澜吗?”,周渺点头,任齐礼却接着道,“你骗人,我见你射箭了,你射的很好,我哥说澜哥不会这些。”
周渺射箭与那些将射箭只当成君子六艺的同窗不同,周渺的脚踩的很实,射出的箭也总是规规整整的扎在靶子正中间,是长时间练武才会有的效果。
周渺听后便笑,将任齐礼叫到身边,压下声音与任齐礼说悄悄话:“那我告诉你个秘密,你不能告诉璞执。”
任齐礼点头,听见周渺说:“我确实不是阿澜哦,我叫周渺。”
周渺的眼睛蓝盈盈的,眼白却红的吓人,他揉揉眼道:“今日我乏了,你也回府里去吧,不然先生该着急了。”
自那以后,任齐礼私下里会喊“渺哥”,却没再在众人面前叫过周渺。
筑南侯府被灭门后,任齐礼只回过一次家,同窗换了几批,周渺仍住在书院准备当年的科举,人们还是管他叫周澜,但他改名字——无论是周渺还是周澜,他的身份都太过特殊,本是无缘参加科举的,但任佐卿惜才,于是给他改了名字,叫“周苗”,与水无关,没有按照周氏的族谱来,有出了些手段将“周苗”的户籍落在了康都周府,似乎这样就可以说服他人,周苗与邾山周氏没有任何的关系。
那时任齐礼在周渺身上看见了落寞,正如如今看周苗的背影。
…
周苗到舍人院时已近巳时,中书舍人一职有六人,平日有一人会被派往离天子办公更近的翰林院办公,在两院与天子间起传达的作用,六人按月轮换,因此当周苗踏入舍人院时看见齐齐整整的五人时怔愣了片刻。
正月,是该他去翰林院了。
于是转身,准备前去,坐在门口的武越拉住了周苗,十分关切的问道:“周兄,我听段大人和任护军说你在城门晕倒了,没事吧?”
周苗哪还不知道武越的意思,这是要替周苗去翰林院守着,让周苗接他的工作。
既然任齐礼说“父亲给你告了假”,那任佐卿肯定知道他病了这个事,去翰林院势必要和任佐卿见面,周苗一想不由有些畏惧。
任佐卿早与他说要爱护身体的,周苗一向听先生的话,除了这一点,此番前去,必定少不了一通说教。
周苗叹息一声,盯着武越的眼睛,十分认真又十分夸张的说:“我刚让郎中瞧了瞧,病的很严重,翰林院离得有些远,我怕是走不过去,还请贤兄替我去当值罢。”
武越听周苗这么说,很是激动,向周苗道了谢,从桌上捞起帽子,跑出了舍人院。
现在舍人院内的六人,多少都沾了祖荫,而武越尤甚,他的父亲是现今的中书侍郎,本想着将武越安排入舍人院可以磨一磨他的心性,却没想平日最为繁忙的在中书舍人也能被他干成闲职。
周苗看着摊在桌上,写了没有一半的拟草,在心里替武大人叹了口气。
坐在书案前,案上的诏书虽只写了一半,但大体也能看出来是关于召樯王回宫的事情,周苗松松筋骨,照武越写了一半的拟草修修改改。
周苗写着,思绪忽然飘到了皇帝提出要将边沙镇的将军与指挥使回京时,也是如此天气,太阳很大,屋里却很冷,阳光照在桌上,周苗看不清自己在纸张上写的字,但貌似正是那篇文章被中书令采纳,修修改改呈递给了皇帝,最终被曹公公交到任齐礼与李姚的手里。
出神间,周苗手中的笔不由停顿,墨水滴到纸张,晕出一片乌黑,遮盖住本身的文字,直到身边人提醒,周苗才回过神,换了张纸,认真的誊抄一遍。
时间在周苗的笔尖溜走,周苗来的又晚,尚未将武越留下的烂摊子收拾完就到了未时。
四人起身,准备歇息,看周苗脸颊红红,分明是还未退烧,却仍笔直的坐着,握着笔,将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放在了侧案。
没人上去劝,在他们眼中的周苗没有家族的扶持,又自己拉扯着妹妹,因此丝毫不敢歇息,从来是吊着一口气就好,若是哪天周苗真的死在了舍人院,即使是同僚也只会感叹一句天妒英才。
但今日有些许不同——能管得住周苗的来了。
四人站在院内,一个有力的声音传入了舍人院。
那声音大喊着“周幼枝”,由远及近,周苗听了,迅速将笔放在笔架上,顾不得没有洗净的笔是否会随墨水变干,立马站了起来。
走到院中,周苗就见任佐卿站在院门口,后面还跟着个武越。
周苗的表情滞了一瞬,反应过来应是武越去了翰林院任佐卿问什么他便答什么将自己卖了,看着武越瘪嘴,被任佐卿逮个正着。
“怎么了周苗,你还想训人家武越不成?不是人家和我说你又来宫里了我还以为你能老老实实的回家呆着呢!”任佐卿有些激动,试了方寸,丝毫不似平常为人儒雅。
周苗自知理亏,也不还嘴,于是二十二岁的正处于青年的周大人被他四十七岁的先生拽着耳朵就离了舍人院。
…
“小苗,你可知陛下给齐礼了个什么官职?”上了马车,任佐卿让车夫走小道回府,转头问周苗,却看见周苗倚在车厢上闭着眼,呼吸沉重,仿佛又睡了过去。
任佐卿去摸周苗的额,周苗猛地睁眼去抓那只手,反应过来是任佐卿又立马放开,低头道歉,任佐卿摆摆手,示意没事,便问周苗也没有听见自己问的什么。
周苗掀开车帘,见车子没在大路上走才说道:“前些日子中书省尚未得到指令,依李姚死前中书省所拟的诏令零散拼凑,陛下给小任大人的是个花架子护军,这明显是忌惮于他如今在军中的威望。但是如今李姚死了,中书省在重新拟诏,学生还没有接到指令。”
任佐卿听了周苗的话,攥紧了拳,沉声道:“小苗,阿礼的大哥死得早,无论如何我都得让这个小儿子活着。”
任佐卿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是他二十一岁所出,与周苗一般大,叫任其乐,在数年前病故,也是从那个时候起,一向对学生严格的助臣先生开始关心起学生的身体,尤其怕哪个小辈再同当年的任其乐般死去。
任其乐文采出众,在京中小辈中极具盛名,若是当年没有落水,兴礼三十年的春闱,状元究竟是谁也不一定。
一想到死去的大儿子,任佐卿沉默了,许久不发一言,周苗抿着嘴,一会才说话:“老师,您也知道,阿礼一直以为璞执是因我而死。”
车厢里安静了很久,周苗将手指抵在太阳穴。
周苗想到了很多。
他想到了那年任齐礼回康都时,隔着烂漫的杏花看见了任齐礼,他以为任齐礼会像从前一样向他打招呼,问他有没有受欺负,但是任齐礼并没有,直到马车都走了还是没有一个人来告诉他任齐礼回来了。
是因为还在怨恨自己吧。
马车停下,青年按了按太阳穴,将车帘掀开,便见周实晞站在车厢旁,任齐礼也站在府前,抱着双臂朝马车这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