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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周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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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苗做梦了。
他梦见了周澜从康都回到邾州奄奄一息时苍白的脸;梦见了自己在母亲床前跪着,哭着与父亲说自己去康都时模糊的脸;梦见了当他赶回邾州老家时,从地窖里爬出的周实晞满是血污的脸。
周苗直感到一阵反胃翻涌,酸水顶到了喉头,睁眼,一弯腰便吐了出来。
“哥?”
梦魇环绕着周苗,周苗听见了周实晞在喊他,却又听不真切,只是伏在床头,不断地咳嗽着。
已是卯时,周实晞在门外叫周苗没有等到回应,命人去请郎中来,自己则推门进了卧房。
卧房内,周苗已穿上了官服,一身齐整,周实晞却仍看见了痰盂内尚未处理的呕吐物。
“哥,你病了。”周实晞盯着周苗的眼睛说着,周苗并未应答,只是催促周实晞再去睡会,见周实晞没动便从袖袋中掏出五六枚铜钱,让周实晞自己去吃了饭再回来。
“哥,我让秋知叫郎中去,今日你便在家歇下吧。”
周实晞没有结果周苗手中的那几枚铜钱,说的话也毫无返还的余地,但周苗到底是没有听,趁着周实晞去熬粥的空档便离了家。
…
刚过了除夕,街上的硝烟味尚未散去,整个康都都在安静中没有抽出身,周苗提着灯笼走在街上有些恍然,似乎仍未从梦魇中抽身。
身后马蹄声入耳,周苗回头便看见马车驶来,侧身让出道,那马车却停在了身边,马车的灯笼上写着一个“段”字,段又从马车中探出头:“周兄,果真是你。”
段又是当朝尚书省左仆射段安的二子,如今在礼部任职,年少时与周苗一同在四路书院念书,后调至国子监,算是在周苗做了官后为数不多谈得上话的朋友,前几日康都大寒,一直告病家中未曾上朝,今日是年后第一次上朝。
“天寒地冻大路难行,周兄你腿脚不便,上车与我一同前去吧。”段又说罢,出了车厢,站在舆轼之间,一只手将车帘拉起,另一只手伸出,做出拉人的动作,于是周苗上了车。车厢里烧着炭,让紧绷的小腿放松了些,段又面对着周苗,坐在车厢的左侧,看周苗穿只穿着官服,问道:“周兄,冷么?”
周苗没有回答低着头,很安静,似是睡着了,段又伸手去探,只摸得一片滚烫。
“周苗,你发烧了。”
段又一面叫着周苗,一面转头令小斯驾车回府,只觉腕口一紧,方才还睡着的周苗此时已经醒了,却没什么精神,声音也虚浮:“周某就是小憩片刻,段兄不必挂念,待到了宫门,段兄将周某叫醒便是。”
周苗这般说,段又不好强拉着人回家中,只好作罢,又叫小斯莫要再调转方向,继续向皇城走,却也放心不下周苗,将狐裘盖在了周苗身上。
康都的冬自然是冷的,周澜死后周苗大病一场,还未好全便被送来康都,自那以后周苗的身体便不算好,天凉下来就容易生病,后来入仕后,没有家族的扶持,即使病了也不敢告假,再后来到不会大病了,只是落下了病根,到了冬天便小病连连。
到了宫门,段又没有叫周苗周苗自己就醒了,看见盖在身上的狐裘,想抬手撑起,却使不上力。
段又见人醒了,并不急着去扶,而是又探上周苗的额头,似是退了烧,于是将周苗扶起,一同入了宫。
刚入新年,许多地方官员进京觐见,这会是中央官员最轻松的时候,只要自己所管辖的没有差错,上朝时他们只用站在那里等皇帝下达指令便可以。
寒气不能冲撞龙体,因此大殿的炭火一向烧的旺盛,周苗站在大殿里,又泛起困意。
“今日任爱卿的儿子便该到康都了吧?”皇帝在大臣的问好与汇报声中向任佐卿发问,任佐卿站到帝王面前,供着手回到:“回陛下,正是今日,约莫卯时后便到。”
年迈的帝王点了点头,指了吏礼兵三部的几个大臣与中书省几人,命其去城口迎接。
周苗从温暖的大殿乍一下到了冰天雪地,不觉打颤,段又从大殿退出,见周苗仍站在楼梯下,三步并两步,站到了周苗身侧,温热手心又触到周苗的额头,仍是一片滚烫。
“周大人,城门路遥,同段某一同坐车前去可好?”段又说着,却不敢去拉周苗的手腕,在宫中,两人并不能展现的太过亲昵,于是段又看见周苗点头便伸出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周苗跟上,一同出了宫。
…
任齐礼快辰时才到城门,三部官员与中书省官员等候多时,周苗站在最右侧,被寒风裹挟着,叹出的一腔热气形成白雾。
任齐礼翻身下马,段又身为礼部侍郎第一个凑上去迎接,任齐礼盯着段又的脸问道:“段大人可有亲人在离康郡?”
段又没有想任齐礼会如此问,如实作答:“胞兄在离康郡任职……”
“段重,对吧?”任齐礼似是疑问,却是给自己的疑问做出了答复,“他如今在离康郡当指挥使,承的是李姚的官职。”
段又听过任齐礼的话,一时不知如何答复。
李姚死了。
在接到圣旨的第二天,为了掩护那个马都不会骑的、窝囊的曹怵离开边沙镇,死在了赤猿部的箭雨中。
曹怵回京时带回了这个消息,满朝文武无不叹息。
李姚是想回京的,他曾寄了书信给吏部,希望可以调自己到康都或是京畿道周边几道,后来吏部尚书为他求来了一个护军的职位,圣旨加急传到了边沙镇,送到了李姚手里,李姚却再也回不来了。
周苗仍低着头在想,便感到阴影压来,一双马靴映在眼中,任齐礼站在他的面前,没什么情绪的,沉声叫了一声:“周渺?”
周苗抬眼,他看着任齐礼,四年的时间,任齐礼长高了不少,剩下的来不及再看,眼前一黑,往后倒去。
…
昏厥中周苗又做梦了,他梦见几年前,任齐礼追着他“渺哥”“渺哥”的叫——那时候周苗的名字还叫周渺,从的是邾山周氏的族谱。
任齐礼十一二岁时,任佐卿官职不高,四路书院在康都也还不算出名,书院里有许多不着急考功名的纨绔总嘲笑周渺腿瘸,任齐礼便帮周渺教训回去,当周渺看见那些人的“惨状”时总是忍俊不禁。
又是一次,那时候的周渺笑了吗?周苗不记得了,他记得那会任其乐病重,自己又因为入冬后跛脚而自暴自弃,冲着任齐礼发火,将任齐礼赶出了卧房。
再后来任齐礼去离康郡了,据说是跟着一位老将军学兵法,两年间只回过一次康都,那次周渺没见着任齐礼。
等再听说任齐礼时,就是借着周苗这个名字登科及第,将远在邾州的周实晞接来康都后,正式以翰林学士的身份参议政事,听闻任齐礼的赫赫战功,替他求得封号与嘉奖。
同年冬天,周苗带着妹妹搬出了四路书院。
可是康都的冬天太冷了,周实晞尚算年幼,又一直在还算温暖的邾州生活,于是在搬出四路书院的第二周周实晞便一病不起,周苗用微薄的俸禄替周实晞请了当时京中最好的郎中,又将自己屋里一半的炭分到了周实晞的屋里,待周实晞彻底好已是开春,周苗自己却落下个天冷就咳嗽的毛病。
一阵寒风吹进了周苗的卧房,梦中的周苗咳嗽的近乎停不下来,愣是将自己咳醒了,转头看见一位郎中正坐在床头为他把脉——周苗认得那郎中,那是任府的府医。
宋大夫是任府的老人,医术高明,周苗少时住在四路书院时生病了,任佐卿也不吝啬让宋大夫来看诊,一来一往,便也熟悉了。
已到辰时,周苗对任府不算熟悉,于是出声问道:“宋大夫,周某可否问一下,这里是哪里?”
“此处是二公子的卧房。”宋大夫一向话不多,也不屑与人客套,可看见周苗起身还是叫住了人,皱着眉问,“你又去哪里?”
周苗动作没停,起身整了衣摆,老实与宋大夫道:“回宫里。”
周苗也算是宋大夫看着长大的,宋大夫看着周苗,张了张嘴,还是没忍住多嘴道:“你这身体亏虚,已不比两三年前,平日里不宜太过劳累,还是需要多歇歇的。”
“那就多谢宋大夫挂心了,周某谨记心间。”周苗对着房中铜镜正好衣冠,向宋大夫拱手拜了拜,转身央人将他引出任府。
尚未下朝,途径客院时周苗听见了房内读书的声音,转头见院内读书声是一个十六七的少年郎,便与领路的人搭话到:“我前些日子去书院时还不见那孩子,怎住到任府来了?”
四路书院在任府的东南角,内设寮房,一般学生如果不是康都本地的都是住在那里。
小斯听见周苗的询问,也扭头去看院中那少年,回话到:“那孩子是除夕当天来的,说是雏河庄家的,还未将寮房收拾出来,便先让他住在此处了。”
雏河离康都少说千里,不缺好的学堂,除夕家家团圆,不将孩子留在家中,反倒是送到四路书院,周苗一时不知该说是那孩子家里人心狠还是说是那一家子都急功近利,最终在嘴里念了半天,只是说那孩子勤奋便没了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