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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古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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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的那个夏天是古槐长势最为喜人的一年,周渺时常去明槐庙,却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再次见到仅有一面之缘的“明懿方丈”时周渺才将此事贯通。
真正的明懿方丈很早以前就死了,尸体就埋在明槐庙的那棵古槐下,而接过“明懿”这个名字的人正是出宫后便了无音讯的陈三明。
周渺总是很厌弃自己的记忆力,因为这会让他将许久以前的痛苦都记得明了无比,因此当他看见所谓明懿方丈的脸时他怔愣住了。
那是一张极其熟悉却扭曲的脸,无数张面孔在周渺脑中划过,最终停留在一个宫人上。
一个太监。
周渺不记得那个太监叫什么,只记得自己依稀在什么时候见过那人,来回揣摩,最终定格在某天在御膳房讨酒喝的老太监。
那太监不知道是哪个宫里的,他总是在午后醉倒在通往陇憩宫的长廊上,若是周渺要去找任其乐便一定能见到他的身影,却不想这太监竟出了宫,还藏在了明槐庙中。
于是周渺主动上前与那人搭话,周渺并不是一个善于交际的人,因此起初都是被“明懿”套话的一方,后来周渺用“明懿”教他的把式套那人的话,约莫两三回合便将“陈三明”这个俗家名字套了出来。
陈三明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正常情况哪里会出宫?
周渺知道陈三明的身份,陈三明当然也知道周渺是谁,那这便是个隐患。
周渺要杀了陈三明。
陈三明是个聪明人,他从未认为起先送入宫的“周渺”便是真的周渺,若被送入宫中的周渺真的敢杀死岭南质子,他在宫中就不会那样谨小慎微,因此当陈三明听说周渺时筑南候府的孩子时,他的脑中便闪过一个念头——现在眼前之人才是真正的“周渺”,与他下棋的哪个孩子分明是替死的周澜!
那时陈三明早被套出了名字,他不知道周渺还知道什么,听闻周渺与任其乐关系极佳,便日日夜不能寐,夜夜屏气凝神,生怕哪日便见不到来日的天光,直到冬天过去了、明槐庙后院的杏花一簇一簇的开满庭院才堪堪得以安眠。
陈三明不敢与周渺闲聊了,周渺在学习之余便会跑到明槐庙讨茶喝,或者与陈三明下下棋,周渺与周澜的路数确实不同,从下棋便可以看出来,陈三明有时会指点一二,有时也会感慨这孩子的进步飞速。
直到某天,又是一个午后,陈三明与周渺下完棋,陈三明笑眯眯的看着周渺起身,却见周渺低着眉眼,淡淡道出一句令陈三明牢记至今的话。
“多谢陈公公指点,您技艺高超,难怪阿澜愿意同你比试。”
陈三明闻之色变,惊惧的看着面前的周渺,就听周渺又道:“公公近日指点,晚辈受益颇多,今后晚辈冠以假名,唤为周苗,还望公公牢记。”
周苗,周渺,这两个名字相似至此,难道是巧合吗?若并非巧合,为何要人牢记?
此后周苗很久都没有去明槐庙,直到春闱过后,皇榜贴到了明槐庙门口。
周渺是会下棋的。
他学东西很快,又是侯府的孩子,他肯定是会下棋的。
周苗入翰林院当值,后告假许久,再回来时是夏日,带了一个叫实晞的小姑娘,周实晞与陈三明下了两盘棋,棋局布局与当时入宫的“周渺”大抵相似,筑南候府的孩子是一个老师教来的。
陈三明与周实晞下了许久的棋,下到丁香花的香气溢入鼻腔,周苗才散值归来。
再后来,没事便跑到庙中的人从周渺变成了周实晞,周实晞每日下午到庙中侧院,周苗在申时来接周实晞,如此循环往复,直到三十四年的一场大雪。
那日周苗穿着墨绿的官服,接了周实晞却并未急着走,让周实晞先去别的屋中歇下,自己坐在桌前与陈三明下了许久的棋,对局间两人聊了许多。
周苗说现下曹怵夺权,已经到了可以代御巡查的程度。
周苗又说若不是当时陈三明自请出宫,现下坐在这个位置的人应是他。
周苗问陈三明:“公公不嫉妒吗?”
陈三明当然嫉妒,他嫉妒的要发狂了,凭什么二人一同入宫,曹怵现今的地位却如此之高。
他想将曹怵也拉下马,哪怕是需要做一些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于是陈三明失了神,他盯着眼前的棋局,用尖厉嘶哑的声音问周苗该怎么做,周苗却没头没尾的问道:“近来明槐庙香火不旺啊。”
“若是城西发生些事情,百姓大概都会来这里上香吧?”
那话似是蛊惑一般的一直在陈三明脑中盘旋着,于是深夜,陈三明披上斗篷闯入人家,放出那只御赐的猫去咬人,并在白天放出消息——若平日作恶者、或祭拜之时心不成者,皆会招来斗篷索命,一时间人心惶惶,都来了明槐庙。
那接下来呢?
接下来的事情陈三明便不清楚了,有天曹怵来找他,看见他的第一眼开口便是嘲讽,但问来也只是为了一个护军的职位。
任齐礼当值,曹怵不服,曹怵盯着那个位子许久,怎么能就此让到手的鸭子飞走。
陈三明纠结许久,最终答应了曹怵的提议。
他将那猫关在球笼中,在侧门向那猫泼热水,猫受了惊便向人群中冲。
但他没想到陛下会知道此事,更不想陛下派了任齐礼来。
曹怵卖了他!禁军中定是有曹怵的眼线!
他慌张非常,当天中午周苗便到了院中同他闲聊,他装的镇定自若,以至于忽略了周苗有没有喝下那杯带毒的茶,直到周苗说会在晚上将他所犯之事告知任齐礼。
陈三明听懂了。
于是陈三明又披上斗篷,闯入了人家。
在大理寺中,他又见到了周苗,仅仅几时不见,此时的周苗却不如昨夜的虚弱,一闪而过的狡黠让陈三明辨认出此人应当不是周苗,而是许久以前的周渺。
此子身中定有两具灵魂!
陈三明分不清何人是周苗,何人又是周渺,于是发了狠,起身欲刺周苗,却被周苗躲过,呼吸间又被人压在了牢中的地上。
…
这便是陈三明的供词,任齐礼审问陈三明时陈三明似乎已经疯了,语序混乱、颠三倒四,将周苗叙述的神乎其神,以至于记录的小厉都不知从何记起。
任齐礼看着那份供词,心头微动,一下将纸团成一团砸在陈三明脸上,重重呵气,将陈三明吓得打颤。
任齐礼很少会起恻隐之心,这样的情感在军营中是大忌,但他想到了前日晚上周苗的笑脸,又想到了尚算少女的周实晞,他不由的去想——这份供词若是呈到烨帝面前,周苗该如何,周实晞又该如何?
现下想来,周苗所做之事无非是为了将陈三明除掉,若任其乐之死当真是个误会,那周苗便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
任齐礼攥着拳,指腹被磨得发痒,许久叹出一口浊气,重重道一声“重审”,禁军哪里还不明白,将那地上的纸团拾起,塞进了陈三明嘴中,逼迫他吞下,又将人提起,十分狠历的道:“护军同你说的够清楚了,把握好机会。”
陈三明被摔在地上,瑟瑟发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思来想去,竟同手同脚的爬到任齐礼身边,压低声音同任齐礼道:“你是不是想保周渺那小子?放过我,我什么都顺着你说。”
但任齐礼沉默着,什么都不说,脸却黑的似是要滴出水,禁军没敢说话,陈三明仍是那样的姿势,牢中落针可闻。
“你就说,所有的事情都是你与曹怵里应外合,与他人无关,剩下的。”任齐礼停顿一瞬,含着阴冷道,“剩下的你自己看着编。”
陈三明大喜过望,谄媚的磕头感谢着任齐礼,重审期间完全按着任齐礼的方向走,临近结束,陈三明听任齐礼问那记录的禁军是否全然记好,禁军答是,交于任齐礼过目,就见任齐礼笑着同自己说:“公公辛苦,今夜想吃什么,都与小历说,一定让公公走好。”
陈三明的眼睛倏地放大,自己为了活命竟着了任齐礼的道,这笑面虎竟与周苗那小子是一个路数的!
陈三明跳起来,妄图将任齐礼手中的那份供词一并吞入肚中,却被任齐礼一下踹开,那一下似是踢到了要害,陈三明只能趴在地上,用呕哑的嗓子控诉着任齐礼的言而无信,但任齐礼却并未停留,在牢狱的栅栏中占比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在走廊的光影中。
…
未时,周苗出了皇城,又出现在牢狱的栅栏前,陈三明腹痛难忍,蜷缩在地,将紧握的拳咬的鲜血淋漓,丝毫没有中午的疯癫之状,或此时是更加的疯癫。
周苗站在牢外,看见陈三明爬到自己的脚边,虚虚的抓着自己的衣摆,磕磕绊绊的道“杀了我”。
周苗的官服上染了血,似是嫌恶的皱眉,用脚尖轻轻踹下陈三明,陈三明却并未松手,反而抓的更紧,于是周苗蹲下,两手交叠在膝上,含笑同陈三明道:“公公这是何意呢?我怎么会杀了公公呢?”
“公公说,璞执死前,是不是也是这样求公公的呢?”周苗不知从哪里又掏出个小瓷壶,壶口酒气飘出,却像是索命的钩子,陈三明不敢靠近,惊慌的松开了手,便听周苗将酒倒在地上又道,“公公这样爱酒,那周苗便祝公公日后有酒相伴,夜夜笙歌。”
周苗说完,见陈三明似是失了神,晃了晃酒壶,酒壶中发出“叮叮”的撞击声,周苗规规整整的将那小酒壶摆在地上,仍是淡淡的笑,但笑不达眼底,起身稍作整理,出了大理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