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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鲸骨为灯 ...

  •   天亮前,海面浮起一层冷雾,像给世界罩上磨砂玻璃。

      沈茗礼醒来时,床侧速写本被风翻开,纸页“哗啦”作响。

      他赤足冲到阳台,朝下望——

      院中那棵凤凰木下,秦洛曦正蹲身,把昨夜埋的小瓶重新挖出。

      瓶身沾满湿沙,在晨色里泛着青灰。

      她似有所感,抬头,冲他晃了晃瓶子,唇形无声:

      “去点灯。”

      七点整,两人并肩往岛东角的“烛湾”走。

      那是火山岩围成的天然凹槽,潮落后留一汪浅水,倒映天色像一块镜。

      传闻旧时的岛民在此燃鲸油为灯,指引返航渔船,故名“烛湾”。

      岩壁黝黑,被风浪凿出无数孔洞,风过时发出低沉呜咽,似远古埙声。

      秦洛曦背一只长条形帆布袋,里头是鲸骨、折叠三脚架、小型马灯与一罐煤油。

      沈茗礼则提着工具箱:钢钉、软锤、防风打火机。

      一路无言,鞋底踏在玄武岩碎砾,“咔啦”声被海风吹得七零八落。

      到达湾口,天色已由蟹壳青转淡蓝,水洼里浮着一层被夜风打散的藻,颜色暗绿。

      秦洛曦择一块凸起的岩台,蹲身,用软锤把钢钉敲进骨腔末端——

      “叮——叮——”

      清脆声在岩壁间来回碰撞,惊起几只晨栖的海鸥。

      沈茗礼撑开三脚架,调好角度,让马灯座恰好卡住鲸骨孔洞。

      做完,他退后两步,目光落在她手腕——

      因敲击而微微震动的骨面,灰蓝纹路像又活过来,随呼吸起伏。

      “最后一锤。”秦洛曦抬头,把软锤递给他,“你来。”

      沈茗礼接过,却在落锤前停住:“确定?”

      “嗯。”她点头,声音被风吹得散,“让过去,也听听你的力气。”

      锤落下,钢钉没顶,鲸骨与铁架严丝合缝。

      秦洛曦旋开煤油,灯芯浸透,点火。

      “噗——”

      火苗窜出,被玻璃罩拢住,先是一抹橘黄,继而转白,像把黎明提前采进掌心。

      灯影投在岩壁,鲸骨轮廓被放大,肋骨化作一道道拱桥,尾鳍处却裂出缺口——

      恰是她画里留白的位置。

      沈茗礼凝视缺口,忽然从口袋掏出一片极薄的银箔——

      昨夜用啤酒罐剪的,大小与缺口契合。

      他用指尖捏住,沿骨缘小心按压,银箔嵌入,像给伤口贴上一枚会发光的痂。

      火光穿过银箔,反射到水面,岩湾瞬间亮起一条晃动的光带,蓝绿交错。

      秦洛曦屏息,眼底映着双重火焰:

      一重橘黄,一重银白,像冬夜与极光同时降临。

      她伸手,掌心贴住银箔,温度透过金属传来,灼得她眼眶发热。

      “沈茗礼,”她声音轻,却一字一顿,“这是第四颗星。”

      沈茗礼没答,只抬手,覆在她手背,掌心相贴,像给星垣加上最后一枚铆钉。

      灯成,潮亦至。

      远处的浪线逐渐抬高,像一条缓慢拉起的白练。

      沈茗礼低头看表:“还有十分钟,这里会被淹。”

      秦洛曦“嗯”了一声,却未动,而是从帆布袋底抽出一只巴掌大的松木盒——

      盒面刻鲸鱼,尾鳍处嵌铜片,是她向民宿老板借刻刀连夜雕的。

      她打开盒盖,里头躺着三枚小物:

      一枚碎贝壳,来自夜光海滩;

      一粒金粉干片,取自她画里的“星泪”;

      一块指甲大的灰蓝骨屑,是上午钻孔时掉落的鲸骨碎片。

      三件东西排成品字,像一场微型展览,记录着过去的裂与合。

      秦洛曦抬眼,目光与沈茗礼交汇:“让它们,先回家。”

      沈茗礼会意,接过木盒,蹲身,把盒盖卡紧,置于灯下的岩洼——

      恰好被火光包围,像一座被守护的祭坛。

      潮声渐近,第一浪扑来,溅起的水雾带着蓝绿藻的荧光,在盒面绽开细小花火。

      秦洛曦后退半步,却未退远,任由海水漫过脚背,打湿裤脚。

      第二浪紧随,水位升至盒腰,木盒轻轻晃动,像在点头。

      第三浪——更大的涌,携着远处深海的力量,猛地拍击岩壁。

      “咔哒——”

      木盒被浪潮卷走,顺着水洼滑入更深的海沟,荧光一路拖出尾迹,像一颗逆向坠落的星。

      沈茗礼伸手,却只抓住一把带着藻味的水。

      指缝间,蓝光一闪而逝,归于暗。

      秦洛曦望着光迹消失的方向,忽然深吸一口气,双手拢在嘴边,朝海喊出一声——

      “啊——”

      声音被风撕碎,又卷回,像回声套上回声。

      沈茗礼被这突如其来的宣泄震住,下一秒,学着她的样子,也喊:

      “啊——”

      两道声音在岩湾碰撞,交织,升高,最终被潮声吞没。

      喊声止,世界静得只剩心跳。

      秦洛曦弯下腰,笑得肩头直抖,眼泪却大颗砸进海水,瞬间无踪。

      沈茗礼跟着笑,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

      他们像两个刚学会哭的孩子,在无人海湾,把压抑两年的疼与悔,

      一次性,

      还给海。

      潮再涨,已没过膝盖。

      沈茗礼拎起三脚架,把鲸骨灯整个抬高,卡在岩壁一条天然裂缝里。

      火光升高,范围扩大,照亮更远的浪线。

      做完,他跳下岩台,朝秦洛曦伸手:“走,再晚就回不去了。”

      秦洛曦却摇头,从口袋掏出一只防水马克笔,递给他:“留句话。”

      沈茗礼接过,目光在岩壁游走,最终落在银箔旁——

      那里平整,像专候一句誓言。

      他拔笔,却迟迟未落,抬眼问她:“写什么?”

      秦洛曦想了想,声音被潮声衬得极轻:“写——”

      “鲸骨为灯,星垣为岸。”

      沈茗礼默念一遍,低头,一字一顿刻下——

      笔头划过玄武岩,发出细碎的“嗤嗤”,像把时间碾成粉。

      写完,他在句尾添上一枚小鲸鱼,线条简洁,却与她袖口刺绣如出一辙。

      最后一笔收势,潮已至腰。

      他收笔,牵住她手腕,两人深一脚浅一脚,踩着荧光浪迹,朝湾口高地奔去。

      到达安全线,他们回望——

      岩湾已成一片动荡的水域,唯余那盏鲸骨灯,

      高举裂缝,银箔反射火光,像给黑夜钉上一枚会呼吸的星。

      浪再大,灯不摇。

      秦洛曦喘着气,忽然伸手,与他十指紧扣。

      掌心相贴,温度交换,她声音被风送到他耳畔——

      “沈茗礼,灯亮了。”

      “嗯,亮了。”

      “那我们就别回头。”

      沈茗礼转头,看她被火光勾勒的侧脸,眼底盛满月色与潮声。

      他点头,声音低而稳:“不回头。”

      话音落下,远处传来一声极低的“呜——”

      像鲸骨回应,又像海在附和。

      两道影子,在星垣与潮线之间,

      并肩,

      被黎明前的光,

      拉得很长,很长——

      一直延伸到,

      下一次涨潮的,

      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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