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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月映裂鲸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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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两点十七分,涠洲岛南湾的潮声退了,世界像被谁调低了音量。
沈茗礼睁眼,房间只剩马灯芯捻爆出的轻响——
噗呲,像远处有颗水珠,落在滚烫的灯芯上。
他轻手轻脚下床,赤足踩上木板,拎起椅背上的速写本,推门而出。
凤凰木叶在夜风里沙沙作响,像替谁翻动未读完的页脚。
院外小径被月色铺成一条银带,引着他朝海滩走。
半小时前,他分明听见一种声音——
不是潮,不是风,而是某种低频的、带着潮湿金属味的呼唤,像鲸的叹息被月亮放大。
他想去确认,也想把脑海里的线条,交付给夜的海。
海滩空无一人,退潮留下大片黑湿沙,像一张未干的巨幅水墨。
沈茗礼踏下最后一级木阶,风从耳侧掠过,卷起额前碎发。
他走到昨夜埋瓶的地方,却发现沙面被重新抚平,只留一个浅浅凹圈——
玻璃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闪着冷光的白色。
蹲身细看,竟是一块鲸骨。
约巴掌长,弧面光滑,一端有天然孔洞,像被海水与岁月联合雕琢的骨埙。
骨面映着月光,显出极淡的灰蓝纹路,仿佛仍流动着昔年海浪。
沈茗礼胸口莫名发烫——
他想起秦洛曦画里的留白,想起诊疗室纸面上的裂缝,想起自己速写本里那条驮灯的鲸。
他伸手,将鲸骨拾起,指腹摩挲孔洞边缘,放到唇边轻试——
“呜——”
低沉、空洞,又带着潮湿回响的声音,顺着骨腔溢出,像某种古老的摩尔斯。
几乎是同一秒,远处海面,忽然亮起一点蓝绿。
微弱,却真实地,随浪起伏,像回应他的呼号。
沈茗礼屏息,心跳失速——
夜光藻潮,竟提前了。
与此同时,二楼阳台。
秦洛曦从梦里惊醒,耳边残留着骨埙般的低鸣。
她赤足奔到栏杆,海风灌入睡衣下摆,冷得她打了个颤。
低头,看见月光下那抹熟悉却本不该在此时的荧光——
蓝绿,像被谁揉碎的星屑,正随着浪,一路朝岸边游来。
而更远处,沈茗礼的背影立在黑暗里,马灯在他脚边昏黄,像给世界点的一枚暖色注脚。
她抓起披肩冲下楼,木楼梯在她脚下发出急促的“咚咚”声。
院门被风推得“吱呀”作响,她顾不上,一路奔向海滩。
沈茗礼听见脚步声回头,眼里带着少年般的雀跃:“洛曦,夜光藻来了!”
秦洛曦却在距他两步外停住,呼吸急促,目光落在那块鲸骨。
“是它?”她声音发颤。
沈茗礼递给她,骨面仍残留他的体温。
秦洛曦指腹抚过灰蓝纹路,忽然把骨孔贴上自己唇——
“呜——”
比他的更轻,却带着女性特有的澄澈,像雪夜里的风铃。
海面荧光仿佛被二次唤醒,蓝绿光斑大面积亮起,沿着潮线铺陈,像给黑夜缝上一条会呼吸的边。
秦洛曦抬眼,眸里映着两条光带——
一条在天,一条在海,而中间站着他们,像被宇宙临时加冕的,渺小又盛大的坐标。
她忽然伸手,掌心朝上:“给我笔。”
沈茗礼从口袋掏出防水中性笔,递给她。
秦洛曦弯腰,在湿沙上写——
先画一道裂谷,再于裂缝两侧,点出无数细小星点。
最后一笔,她把裂谷连成鲸的尾鳍,而星点,则组成鲸腹的提灯。
写毕,她抬手,把鲸骨递回给他,声音轻却笃定:
“沈茗礼,这是给你的——”
“第三颗星。”
沈茗礼接过,却忽然单膝跪在湿沙,从速写本抽出那张凌晨折好的小画——
载灯鲸。
他把画展开,与鲸骨并置,月光下,纸面金粉与骨面灰蓝,交相辉映。
然后,他掏出那只软木塞小瓶——
装了白沙与碎贝壳,如今,又放入这块鲸骨。
瓶塞合拢,他把它埋进秦洛曦刚画完的“星鲸”心口位置,只留瓶口。
做完这一切,他抬眼,声音被夜风磨得沙哑:“等涨潮,让它带我们的星,去更远的海。”
秦洛曦没说话,只伸手,掌心贴住他肩膀——
隔着薄薄棉麻,他能感觉到她指尖的微凉,与轻颤。
那是允许,也是邀请。
他缓缓起身,与她并肩,望向不断逼近的潮线。
蓝绿荧光随浪起伏,像无数颗被解放的星,终于找到归途。
而更远处,月亮破云,银辉铺陈,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一个朝左,一个朝右,却在地平线下,悄悄交叠。
秦洛曦忽然开口,声音散在风里,却字字清晰:
“沈茗礼,我原谅你了。”
“不是原谅你走的那个夜晚,”
“是原谅——”
“那个在暴雨里,没能力留住你的,我自己。”
沈茗礼眼眶瞬间通红,却硬生生把泪意逼回,只伸手,覆在她手背。
掌心相贴,温度交换,像两片断裂的陆地,在深海里,终于重新拼合。
浪潮涌来,淹没脚背,也淹没那只瓶口。
“咕咚——”
极轻的声响,像某段心事,被海温柔吞没,又悄悄许下,新的誓言。
月光下,他们谁都没再说话,只静静站着——
等下一次涨潮,
等下一次荧光,
等下一次——
把裂缝,翻译成星垣的,
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