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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碧浪试金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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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三点零五分,A港码头。
天空被海风吹成高饱和的蓝,阳光像给世界加了层曝光滤镜。
秦洛曦戴着浅咖渔夫帽,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鼻尖与唇——
唇色仍淡,却不再是灰。
傅洛初把行李箱递给她,反复叮嘱:“药在侧袋,黄色那包是晕船贴,粉色是布洛芬,别混。”
薄锦珩单手插兜,另一手拎纸袋,里头是新鲜烤好的杏仁可颂。
“船上先垫胃,别空腹。”他语气淡,却句句实用。
沈茗礼站在两步外,白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旧疤——
涠洲岛那年被礁石划的,像一条白色的小闪电。
他背一只黑色双肩包,包侧插着卷起的速写本,金属夹子在阳光下闪。
检票口广播响起:“前往涠洲岛的旅客请准备登船……”
秦洛曦转身,目光掠过三人,最后停在沈茗礼脸上,声音轻却清晰:“约法三章,别忘了。”
沈茗礼点头,掌心却渗出细汗——
不是怕航程,是怕那条看不见的“安全线”。
四人通过检票闸,海风裹着柴油与咸腥扑面而来,像某种提前预支的拥抱。
泊位上,“北游26”白身蓝纹,随着涌浪上下起伏,像一条急于归海的鲸。
登船踏板狭窄,被潮水打湿,踩上去发出“咚咚”空响。
秦洛曦走在前,忽然一阵侧风,帽檐被掀起,她抬手去压,脚下一滑——
沈茗礼箭步上前,右臂横在她腰后,左手扣住栏杆,整个人成了她的扶手。
掌心贴在她后背,隔着薄薄棉麻,他能感觉到她瞬间的僵硬。
“抱歉。”他声音低,手却不敢松,等她站稳,先一步退开半步。
秦洛曦没回头,只“嗯”了一声,耳尖却泛起淡粉。
傅洛初把这一幕收入眼底,与薄锦珩对视一眼,两人默契地放慢脚步——
给他们留出前方一段空荡的甲板。
船舱广播催促:“请旅客尽快就座,五分钟后解缆。”
沈茗礼拉开舱门,让秦洛曦先进,自己跟在后侧,像护航。
座位是连排四人,傅洛初却忽然指着后排:“我俩坐那边,不打扰你们。”
薄锦珩已抬步,经过沈茗礼时,拍拍他肩,声音压得极低:“别越界,也别退太远。”
沈茗礼苦笑,点头。
舱门关闭,引擎低吼,船身震动,像巨兽苏醒。
秦洛曦靠窗,帽檐彻底摘下,海风透过缝隙吹乱她额前碎发。
沈茗礼坐在外侧,中间隔着一只鲸鱼抱枕——
她坚持带上,说是“晕船靠垫”。
抱枕成为一条柔软的楚河汉界,却拦不住船体晃动时,两人肩头的偶尔相碰。
每一次触碰,沈茗礼都僵直脊背,像被电流击中;
秦洛曦则把目光投向窗外,假装专注海鸟,耳尖的淡粉却逐渐加深。
船出港口,浪涌渐大,船头“啪”地拍上一道斜浪,船身大幅倾斜。
舱内惊呼此起彼伏,抱枕因惯性滑向地板——
楚河汉界消失,两人肩膀重重相贴。
沈茗礼下意识伸手,握住她手腕,声音被引擎吞没大半:“别怕!”
秦洛曦回头,眸子里映着碎银般的浪光,她轻吸一口气,忽然把额头抵在他肩窝——
不是撒娇,是晕船初期的本能寻找支点。
沈茗礼整个人僵住,手臂悬在半空,良久,才缓缓落下——
掌心轻贴她后背,隔着衬衫,给她一个极克制却稳固的支撑。
船身再次起伏,他却像双脚生了根,任浪潮咆哮,不再退半步。
窗外,阳光被浪打碎,万千光斑跳跃,像一场盛大的烟火——
只为庆祝,他们第一次,在风暴里,重新找到彼此的坐标。
一小时后,涠洲岛西角码头。
船刚靠岸,咸热的风裹挟着蕉叶与火山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秦洛曦脸色苍白,额角一层细汗,却坚持自己走下踏板。
沈茗礼落后一步,手臂虚悬在她腰侧,随时准备托举,却不触碰。
傅洛初举伞迎上来,一把遮住毒日:“先喝口水,别中暑。”
薄锦珩已联系好电瓶车,民宿老板亲自来接——
一辆敞篷三轮,车身刷成天蓝,顶棚写着“鲸落之家”。
车程十分钟,沿环岛路蜿蜒,一侧是黑色火山岩,一侧是碧蓝大海。
浪头拍岸,溅起白雾,落在脸上,像细碎的盐。
秦洛曦靠在栏板,风吹起她发丝,贴在嘴角,她无暇去拂。
沈茗礼坐在她对面,速写本搁在膝上,铅笔却迟迟未动——
他目光落在她紧攥护栏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车子一个急转弯,她身体倾斜,他本能伸手,握住她手腕。
秦洛曦回头,目光与他相撞,却没有挣开,只轻声道:“别松,这段路陡。”
沈茗礼应声,掌心收拢,像握住一段易碎的浪。
民宿抵达,白墙红瓦,庭院里一棵凤凰木,花开正盛,像一树燃烧的云。
老板是个扎脏辫的姑娘,递来冰镇椰子,笑得爽朗:“房间朝海,鲸骨装饰,你们一定喜欢。”
房门推开,原木地板上,果真横亘一条巨大鲸骨——
被做成吊灯支架,肋骨间垂下浅蓝纱幔,风一吹,像鲸腹内游动的海。
秦洛曦站在鲸骨下,仰头,目光沿着弧线游走,忽然想起诊疗室那副裂开的画。
她伸手,指尖触碰冰凉白骨,低声开口:“它死了,却还把光撑起来。”
沈茗礼在身后,声音轻得像怕惊飞尘埃:“我们也行。”
秦洛曦回头,与他隔着三步,目光却不再躲闪:“沈茗礼,约法三章之外,再加一条。”
“什么?”
“在岛上,不许说‘对不起’。”
沈茗礼愣住,喉结滚动,良久,点头:“好,那我换一句。”
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声音低却清晰——
“谢谢你,还在。”
秦洛曦指尖微颤,忽然伸手,掌心朝上。
沈茗礼会意,把铅笔放进她掌心,动作轻得像交出一支易碎的烛。
她握紧,转身走向阳台,那里摆着画架,白画布被海风吹得鼓动。
她提笔,在画布左上角,先画一道裂谷——
灰黑,深邃,边缘带着锯齿。
然后,用极细的笔,在裂缝边缘,点出一枚极小、极亮的星。
沈茗礼站在侧后方,屏息,不敢惊扰。
最后一笔落下,秦洛曦回头,海风掀起她发丝,像一面黑色的旗。
她声音被风吹得零散,却准确传入他耳中——
“沈茗礼,接下来三天,你当我的‘拾光者’。”
“我画裂缝,你负责——”
“把光,一粒一粒,捡回来。”
傍晚,退潮时分。
沙滩呈出柔软的湿褐,像一块刚被揭开的巧克力。
两人并肩,沿着潮线走,脚下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秦洛曦背一只藤篮,里头装空玻璃瓶、镊子、小铲。
她弯腰,拾起一块被海浪磨圆的绿玻璃——
像一枚被岁月抛光的泪。
放进瓶,叮一声,清脆得令人心悸。
沈茗礼负责提灯,老式马灯,煤油味混着海腥,火光在玻璃罩里摇晃。
每走十步,他停下来,用脚尖在沙面画一道极浅的线——
像给某段无声的岁月,打下一枚看不见的钉。
走到一块黑色礁石前,秦洛曦忽然止步——
那里嵌着一片白贝壳,半截卡在石缝,像不肯离去的旧信。
她蹲下,用镊子夹,贝壳却碎成两半。
碎屑划破指腹,血珠渗出,沈茗礼条件反射,握住她手,含在唇边——
咸腥与血腥交织,他动作一顿,意识到自己越界,慌忙松口。
“对不起……”他下意识出口,却猛地想起禁令,硬生生改口,“谢谢你,让我看见血。”
秦洛曦被这笨拙的改口逗笑,嘴角弯出极浅的弧度:“笨蛋。”
她撕下一截纱布,自己缠好,却把另一半碎贝壳递给他:“一人一半,当信物。”
沈茗礼接过,指腹摩挲锋利边缘,声音低哑:“信什么?”
秦洛曦把视线投向远处海平线,最后一抹霞光正在下沉,像一枚被海水吞没的铜币。
“信——”
“裂缝里,也能长出贝壳。”
话音落下,潮声轰然,像为这句誓言,敲下巨大的背景鼓。
沈茗礼把碎贝壳贴近心口,抬眼,目之所及——
天幕深蓝,浪头翻涌,而她站在光与暗的交界,背脊笔直,像一株不肯倒的旗。
他忽然明白,所谓“拾光”,并不是替她捡回旧夏天,而是——
陪她一起,把碎裂的、暗淡的、被浪潮冲散的——
一粒一粒,磨成新的星,
再亲手,
放进属于他们的,
第二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