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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好好待她 ...

  •   德国酒吧的黄铜吊灯在暮色里漾着暖黄,将顾易中紧蹙的眉峰拓在猩红丝绒椅背上,像幅洇了墨的剪影。窗外的秋雨敲打着彩绘玻璃,把街景晕成模糊的光斑,混着留声机里低回的音乐,倒有几分乱世里的靡丽。

      肖若彤指尖划过冰凉的高脚杯,猩红的液体在杯壁上挂出细痕,像谁未干的泪痕,她声音轻得像雨丝,“翁太的目标是蒋伯先,没有得到消息,她不会动海沫的。”

      顾易中没接话,指节叩着桌面的节奏,与窗外的雨点儿莫名合拍。他眼前闪过各方传来的零碎消息:码头搬运工说见过戴黑帽的可疑人,巡捕房的线人提到昨夜法租界有汽车频繁出入,还有……他忽然抬眼,目光撞进肖若彤含着秋波的眸子里,那里面映着吊灯的光,也映着他自己紧绷的脸。

      “时候不早了。”他得现将现有的消息传给翁太,还有其中一些细节太过巧合,他得和表嫂商榷一下。

      留声机里的旋律正好转到高潮,萨克斯风缠绵得像打了个结。肖若彤望着他的侧脸,忽然开口,声音裹在乐声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易中,你还记得这首歌吗?什么时候再唱给我听?”

      顾易中默了默:“等这事了了。”

      旋转门继续转着,把他的身影送进夜幕里,留声机还在唱,昏黄的灯光衬得肖若彤指间那杯酒,红得愈发像朵要谢的花。

      平江的水漫过苏州城的子夜,将半边天幕浸得发潮。船舱内烛火明明灭灭,林书娟把红肿的半张脸藏在昏暗中,蜷缩起身子抵挡这半夜的寒。

      “昨日那一巴掌,是我失了分寸,我向你道歉。”翁太坐在她对面,难得柔和了声音道。见林书娟并不搭话,甚至偏过了脸不看她,便又道:“要不,你也还回来?”

      话音未落,林书娟已扬手扇过去。掌风带着决绝的脆响,她抬着下巴,瓷白的脸上浮着倔强的红:她千不该把她当筹码去威胁顾易中。

      翁太舌尖舔过发烫的左颊,嘴角反而扬得更高,眼底漾着猎到猛兽般的快意:“倒是个烈性子,我喜欢。”她忽然收了笑,语气沉下来,“我劝你一句,男人这东西,十年知己都靠不住,何况你们这萍水相逢的情分?”

      “他是好人。”林书娟的声音很轻,却像淬了钢,每个字都钉得笔直。

      “好人?”翁太嗤笑出声,烛火在她眼底跳成冷光,“为自保卖国求荣,抛了旧爱,逼死爸爸和姐姐——这样的人,你也当他是好人?”

      “他有苦衷。”林书娟偏过头,鬓边碎发垂下来,遮住半只盈着水光的眼,“总有旁人不懂的难处。”

      “难处?男人的难处,都是哄女人的幌子。”翁太捻起一粒瓜子,指甲上的蔻丹红得像血,“信了,你就输了。”

      林书娟不再接话,只把脸转向舱外的黑暗。那时她还不知道,这场对话,竟是两人最后的诀别。

      柳园计划本就是张捕兽网,蒋伯先被救的那日,翁太便落进了苏州九十号的地牢。潮湿的石壁渗着水,把月光泡得发锈,铁栏外的风裹着霉味,吹得她锦缎旗袍上的暗纹都褪了几分艳色。

      她受了酷刑,十指俱碎,连拿起筷子的能力都没有。顾易中送来的点心很精巧,可见林书娟那丫头是用了心的。

      “定在什么时候?”都是刀枪血海里摸爬滚打过来的,翁太舔尽手掌的中的碎屑,坦然问道。

      “两天后,枪刑。”顾易中对这人突然生出几分佩服,她本是有生路的,但她还是选择了用死捍卫自己的信念,这比许多男人要强上很多。

      “很好,不是绞刑,我不想死了吐着长舌头,太难看。”她说着说着忽然就笑了——她这辈子呀,读过书,接受过新式的教育;扛过枪、在刀尖上滚过;如今,虽死犹生,也算为这危亡的国家燃过几分光,临死了,还有人惦记着她,让她吃顿饱饭,很好,值了。

      唯一悔的,是当年没听黄老师的劝,一头扎进这暗夜里做了特务,把好好的人生走成了条死胡同。

      林书娟是第一个对她释放善意的姑娘,像在腐土里冒出的嫩芽,怯生生的,却带着真真切切的暖。她望着铁栏外漏进来的残光,忽然想,若有来生,倒想做个寻常妇人,守着这样的暖过一辈子。

      “顾易中。”她扬声唤道。

      顾易中上前,将林书娟做的旗袍递给她,算是全她最后的体面。

      “做我们这行的,没一个有好下场。”翁太把最后一口咽下去,声音轻得像叹息,“你答应我,千万别带她入行。”

      顾易中颔首,喉结滚动着——他自己陷在深渊里,怎舍得让那束月光也沾染上泥污?

      翁太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几分释然:“好好待她,莫要辜负。”

      “我会待海沫如亲妹。”他说得郑重,指尖却无意识地绞紧了袖口。

      听到这样的屁话,翁太不由嗤笑一声:“还惦记着姓肖的女学生?”她的笑里淬了冰,“到了这份上,还揣着糊涂装明白?”

      顾易中沉默着,烛火在他镜片上投下晃动的影。翁太看着他这副呆愣模样,忽然懂了——这人怕是从未看清过自己。

      她想着怎么都该骂醒这臭小子,又一想自己的处境,只能苦笑着道:“你们男人啊,不到棺材盖顶,总认不清自己的心……罢了,多说无益。”

      “认不清自己的心吗?”顾易中喃喃自语,声音被地牢的潮气泡得发沉。铁栏外的月光漏进来,在他脚边积成一汪水,映着张茫然的脸——有人说情愫藏得太深,连自己都会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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