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一系故园心》墨诘

30、顾先生，你轻看我了

　　夜凉如浸，泼在苏州城的飞檐翘角上，晕开一片墨色的沉寂。雕花栏杆下，火盆里的焰舌正贪婪地舔舐着黄表纸，橘红的光在林书娟蜷曲的身影上明明灭灭，将她映成一幅浸在泪水中的剪影。那些被夜风撕扯的纸灰，像无数折翼的蝶，盘旋着坠入黑暗，恰如这乱世里飘零的性命——顾希形、顾慧中、老鹰、翁太……每一个名字都曾鲜活，如今却只余一抔黄土，几声叹息，在这场不见硝烟的绞杀中，化作无声的祭奠。
　　顾易中决意要离开苏州了，肖若彤已经重新向党组织提出申请。
　　苏州九十号特工站，就是座不见天日的食人魔窟，每一寸空气里都浸透着血腥与腐朽。再耽溺下去，他怕自己也会被这污浊啃噬殆尽。
　　此刻，他胸腔里翻腾的唯有一个念头：挣脱这无边黑暗，踏上那条阳光普照的坦途。是的，阳光会驱散所有阴霾，那里有他渴慕已久的希望，纯粹而灼热的希望。
　　“我能跟你一起走吗？”林书娟蜷在雕花栏杆边，指尖捏着的黄表纸簌簌落进火盆，橘红的焰舌卷着纸灰往上蹿，又被夜风吹散，像无数破碎的蝶。
　　顾易中喉结动了动，火光照亮他眼下的青黑，九十号的血腥气仿佛还粘在骨头上。“我到那边要接受调查，危险得很，你跟着我会吃很多苦。”他避开她的目光，声音沉得像井，“我送你去香港，父亲在那边有些门路，我会帮你安顿好，远离这里的纷争，过你该过的生活。”
　　“什么是我该过的生活？”林书娟突然笑了，笑声里裹着泪，“是街头卖唱，看人脸色强颜欢笑吗？”
　　顾易中猛地攥紧拳，指节泛白。他从未细问过她的过往，只当她是江南水乡养出的娇柔女子，却不知她眼底的光，是从街头卖唱的弦音里磨出来的，是从看人脸色的强颜欢笑里炼出来的。那些被他忽略的尖刺，此刻正一根根尖扎进心口，钝痛顺着血脉蔓延，几乎让他喘不过气。他想起翁太临死前的嘱托，但还是强硬着心道:“我会安排好，不说锦衣玉食，但断不会再让你受人白眼，被人欺辱。”
　　“呵，顾先生，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国将不国，我们这些人去到哪里又能挺直脊梁？”她仰起脸，睫毛上沾着细碎的光，眼窝里竟燃着比火盆更烈的光。“你放心，我不是要赖着你，你和肖小姐能做的事，我有手有脚，总能尽自己一份力。”
　　“海沫，你知道的，我们要做的事很危险，这不适合你。”顾易中急了，伸手想碰她，又猛地收回，“海沫，答应我，好好活着，看我们胜利的那一天。”
　　“是，抗战会胜利，可是我们俩就不一定会相见了？”林书娟霍地站起，寒风掀起她的衣角，“顾易中，你轻看我了！那么，再见吧，顾先生！”
　　“我何时轻看你了，我……”他脱口而出，镜片后的眼亮得惊人，却被她眼里的倔强堵得说不出话。林书娟径直离去，她不给他开口的机会，那没说出口的话也就顺势吞裹入腹。
　　这是他们相识以来最烈的一场争执，像冬夜里骤然炸开的爆竹，火星子落了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