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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第 9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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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只醒了过来。
少年的声音仿佛前一刻还真真实实地存在。她似乎都能感觉到少年的怀抱在她身上印下的触觉。
果然是个梦。只只无比自嘲地想。
疼。头疼。
不,全身都疼。
疼,而沉重。
头晕,恶心,口渴。
啊,好难受。
身体的知觉一样一样地恢复过来,她又坠入了这尘世之中。
身体像是在水里呆久了后,忽然上岸时的那种沉重——再加十倍。
她费力抬起眼皮查看了一下周围。她摊在一堆白茫茫的雪中,附近好像有水打在岸边的声音。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天边红彤彤的太阳映在水面上,是天亮了。她浑身无力,意识似有似无,晕晕沉沉地,又再次睡了过去。
等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才意识到本来看到的太阳只怕是落日。她稍微动了动,这次手能沿着地面水平移动了,但还不够气力抬离地面。
左手忽然碰到了什么东西,她将视野移向左面,一具白色的身体贴着她卧着,她努力抬起头,看见两只珊瑚一样的角。
原来那梦是真的?她一时又迷糊。
一只巨大的脑袋伸到她的头上方。她看到这头和角的大小,抽了一口冷气,心中那本能的畏惧又再次袭来。
其实,与其说是恐惧,更确切地说,是敬畏。
巨兽的大鼻子凉凉滑滑地贴在她额头上,有唾液滴在她唇上,沿着下巴流到了后脖。
她瑟瑟发抖,侧过脸想要躲避,巨兽用湿漉漉的舌头舔她的脸。她避无可避,只得由着它。
巨鹿的吻有微微的甜香。
她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甜的。
巨鹿执着地她舔舐她的唇。她终于意识到它究竟在干什么。
燕子的唾液是燕窝,神兽的唾液叫什么?
说不定跟燕窝一样教人延年益寿长生不老呢。
她无奈地想。
—
延年益寿不知道,但她确实活了下来。巨兽用松软的干草和绒毛做了个窝,把她的身体舔得干干净净放在其中。她就想象自己是一只还没长出羽毛的,丑丑的小鸟,软弱无助地躺在巢里嗷嗷待哺,而它则是她的鸟妈妈。
下雪的夜晚,巨鹿把身体半蜷起来,她躺在大鹿的身体构成的圆里。
巢里出奇地温暖。雪落在巢的上空就化成了水,沿着看不见的罩子滴下来。
“你喜欢雪吗?”她伏靠在它身边,望着漫天的雪轻道。
“我喜欢。”她自言自语。
“那人说,下雪了,他就要回来了。”
她把头埋在大鹿肚子上的毛发里,终于哭了出来。
—
雪一阵一阵地下。过了段时间,她的力气大了些。大鹿会带些果子来,嚼烂了喂给她。
不管它哺育她的是什么,食物里总是会带一点甜甜的味道,像是桃子的淡香。
她喜欢这味道。
她的手开始能活动,脚也微微有了些力气。
有一天,巨鹿不在的时候,只只挣扎着把自己移到巢边,把脚伸到巢外,用手撑起上身,想要试着站起来。
巨鹿回来的时候,看见四仰八叉地跌在地上的只只,有些担忧地舔舔她的脸。
“我没事。”只只道,“想出巢看看,结果掉巢外回不来了。”
巨鹿低下头把脖子靠在她身上。只只伸手抱住巨鹿的脖颈,让它把自己吊回去。
巨鹿的脖子很粗,她的手臂不能环绕住它,力气又小,手一滑,身体就掉了下去。她又试了一次,拔掉了巨鹿脖子上一簇毛,只只怕弄疼他,不愿再试。巨鹿退后一步,低下头,用角把她挂回了巢穴里。
晚上喂完她以后,巨鹿努了努她的身体,要去舔她,她没动身。巨鹿看到只只身下垫的干草依然是干的。仿佛有些焦虑地看着她。
只只苦笑道:“我不想弄脏我们的巢。”
她对身体的控制在渐渐地恢复。这是它们的巢,她像森林里的其它动物一样,本能地想要守护自己巢穴的清洁。
巨兽带她去湖水里,让湖水洁净她的身体。
它把她带到深水里的时候,她十分地恐惧,即便它让她稳稳当当地靠在身上。
其实她还是不信任它的。她不信任会有谁无缘无故地对她好。更不信任这种好会持续到永远。
她时时刻刻等待着从云端坠落的那一天。每天,她靠在干草上,看着两只大白鹿角渐行渐远时,都会告诉自己:说不定,这就会是最后一次见到它,它再也不会回来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并不信任幸福。她更信任痛苦和背叛。
以她往日的经验来说,唯有痛苦和背叛,从不负约。
天渐渐地暖和了起来,她力气恢复了些,能靠在草堆上半躺半坐,不必只盯着头顶的天空了。
巨兽总在早上离开。她坐在窝里,天马行空地思考着自己的现在。
它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这是哪里?她从醒来就一直呆在这个巢穴里了,周围是森林,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巢穴的不远处有一幢破旧的房子,看起来年久失修了。这房子明显是人搭建的,应该是有人曾经住过。也许它就是那个人的坐骑,后来它的主人离开或者去世了。它偶然遇到她,也许是因为对旧主的思念,也许是出于对人类的亲近,所以救起了她来。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大鹿一看到她,就知道让她骑上来。
她就这么天马行空地想着,望着湖水,发一整天的呆,直到暮色四合,巨兽拨开湖水袅袅游来。
起初,每次当她冷不丁在夜色中看到一具巨大的鹿角从湖面飘来的时候,她还是会本能地恐惧。后来它在脖子上挂了一个驼铃,远远听到轻灵的响声,就知道是它来了。
后来,她就不再害怕了。
世界先毫无道理地将她毁成碎片,然后又毫无道理地用最华美的线,一经一络地把残破的骨架修补起来,把美好细细地缀上。
命运啊,你到底做什么?
活了一辈子,也受了一辈子的伤,最后待我最好的,是一只鹿?
她的手脚都能活动了。但老实说,她还是十分虚弱,没有力气。其实自从第一次半产后,她的身子就一直处在崩坍的边缘,但她总能挣着起来,喂鸡喂鸭,砍柴伐木,浣洗衣裳,做饭烧水,她什么都做。明明觉得奄奄一息,可是好像挣着挣着也都把什么都做下来了。
那时透支的力气,如今要还了。
好在,她如今什么都不用做。
她总觉得巨鹿是听得懂人话的。因为有一天,天上下雪,它来的时候很疲惫的样子,喂过她之后就搂她睡了,没有开罩子。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巨鹿的身上积了些雪。她看着它的身体,忽然自言自语道:“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然后她听见巨鹿笑了。对,就是笑。大鹿的眼睛扑闪扑闪地,温柔地看着她。
巨鹿喜欢让她躺在自己腹上,很软。
有一天她靠在它的小腹上。巨鹿酣眠了。她趴在它毛茸茸的小腹上,后腿,忽然意识到自己从不知道眼前的巨兽是雄兽还是雌兽。
她轻轻地拨开洁白的绒毛。
巨鹿一下子醒了,站起来把头低下来对着她,鼻子里喷了一口气。
“对……对不起。”她发抖着说。
巨鹿哼了一声,把她努开,不让她再躺在自己的肚子上。
她灰溜溜地爬到巢穴的另一边,远远地躺下,缩成一团,自己睡了。
她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月亮悬在湖上,真美。
她睡梦中又不知不觉地趴了在它温暖的小腹上。巨鹿睡着了没发现。
她感受着它的腹部轻微起伏,几缕柔软的绒毛在她的耳朵里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将它的每一次呼吸清清楚楚地传到她的耳朵里。她的心里涌上一种自从来到这世间后就从未有过的真实感。她忽然想起了童年时的夏天,孩子们堆在一起睡觉,孩子们呼吸的声音彼此重叠着。那时的她心里充满着一种茫然的平安——或者说,因为无知,所以平安。这种平安她很久很久没有过了。
她慢慢地将重心从它身体上移开,小心翼翼地爬回巢穴的另一边,侧卧在草上。
满月照在巨鹿的身上,圣洁如同梦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