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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第 8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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撤出幽暗裂谷的路,比进去时难走十倍。
甬道里那些被破坏的陷阱还在冒着烟,焦黑的菌毯残骸散发着刺鼻的焦臭。岩壁上密密麻麻的符文失去了能量支撑,像干涸的河床,裂开无数细小的缝隙。每走一步,头顶都有碎石簌簌落下,在昏暗的光线里扬起细密的灰尘。
傅星惟走在队伍中间,柳青璃和白栎一左一右架着他。他的左腿在刚才装置爆炸的冲击中受了伤——不是骨折,是那种深层的肌肉撕裂,每走一步都像有针在骨头缝里扎。左肩的伤口彻底裂开了,血浸透了猎装的整个左半身,布料黏在皮肤上,一动就扯得生疼。
但他没吭声。
只是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往前挪。靴子踏在碎石上的声音很沉,在寂静的甬道里格外清晰。
队伍后方传来轮椅轮子碾过地面的声音,规律,平缓,不疾不徐。青岚推着孟松原,玄霜走在轮椅侧前方,刀已经归鞘,但手还搭在刀柄上。
孟松原的右手依旧裹得像根白色柱子搁在毯子上,左手搭在膝头,指尖无意识地蜷着。他的脸色比进去时更苍白了些,但眼睛很亮,浅灰色的瞳孔在昏暗光线里像两粒冷清的星子,一直看着前方——看着傅星惟踉跄的背影。
甬道很长。
长到傅星惟开始觉得左腿的疼痛变得麻木,长到左肩的血好像流干了,只剩下那种空荡荡的钝痛。他眼前开始发黑,耳朵里的嗡嗡声越来越响,像有无数只虫子在脑子里振翅。
“停下。”柳青璃突然说。
队伍应声止步。
傅星惟抬起头,眯着眼睛看向前方——甬道出口就在那里,一道淡金色的光晕悬浮在黑暗中,像水面上倒映的月亮。外面应该是黄昏,光晕边缘染着温暖的橘红。
“到了。”白栎说,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的疲惫。
傅星惟想点头,但头很沉,点不动。他只是看着那道出口,看着外面透进来的光,脑子里空空的,只有一个念头:出去,然后躺下,睡一觉。
队伍开始移动,一个一个穿过光晕。轮到傅星惟时,柳青璃和白栎同时用力,几乎是把他架起来,拖过了出口。
外面是黄昏。
真实的、有温度的黄昏。夕阳悬在西边山脊上,把整个天空染成浓烈的橘红和淡紫。风从裂谷上方吹过,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干净,清爽,把鼻腔里那股焦臭和血腥味一扫而空。
傅星惟眯起眼睛,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腿一软,整个人向下倒去。
柳青璃和白栎没拉住——他们自己也快撑不住了。三个人一起摔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土。
“傅星惟!”柳青璃立刻爬起来,伸手去扶。
傅星惟趴在地上,没动。他脸贴着温热的沙砾,能感觉到夕阳的余温。左肩的伤口因为刚才那一摔彻底崩开,新鲜的血液渗出来,把沙砾染成暗红色。
但他不想起来。
就想这么趴着,趴到天荒地老。
脚步声由远及近,轮椅轮子碾过沙砾,停在他旁边。一只手伸过来,很凉,很轻地碰了碰他的肩膀——不是受伤的左肩,是完好的右肩。
傅星惟偏过头,睁开一只眼睛。
孟松原坐在轮椅上,正低头看着他。夕阳从侧面打过来,把那人的脸染成温暖的橘金色,浅灰色的瞳孔在光里显得格外清澈。
“还能走吗?”孟松原问,声音很轻。
傅星惟咧了咧嘴,想笑,但嘴角扯不动。
“……能。”他说,声音哑得厉害,“就是……想趴会儿。”
孟松原沉默了两秒,然后说:“医疗站的人快到了。再趴……会失血过多。”
傅星惟盯着他看了三秒,然后叹了口气。
“冰山,”他说,“你就不能……让我偷个懒?”
“不能。”孟松原说得很干脆,“起来。”
傅星惟笑了,虽然笑得很艰难。他伸出手,孟松原立刻握住——不是礼节性的握,是那种很用力、很稳的握。他的左手很凉,但很有力。
傅星惟借着他的力,咬着牙,一点点撑起来。左腿的肌肉在尖叫,左肩的伤口在流血,但他没停,只是握着那只手,像握着唯一的浮木。
终于站直了。
他晃了一下,但孟松原的手没松。
“谢了。”傅星惟说,声音还是很哑。
孟松原没说话,只是松开了手。但他的眼睛还看着傅星惟,浅灰色的瞳孔里倒映着夕阳,也倒映着傅星惟狼狈的样子。
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医疗站的救援队到了。三辆马车停在裂谷边缘,温雅和燕翎从第一辆马车上跳下来,身后跟着几个医师,手里都提着药箱。
温雅一眼就看到了傅星惟血淋淋的左肩。
“抬上车!”她厉声道,“马上!”
几个医师冲过来,七手八脚地把傅星惟扶上第二辆马车。车厢里铺着厚厚的软垫,还有一个小药柜。傅星惟被按在软垫上时,终于忍不住嘶了一声——伤口碰到东西了。
“忍着。”温雅说,声音很冷静。她剪开傅星惟左肩的猎装布料,露出底下狰狞的伤口——不是简单的撕裂,是那种深可见骨的豁口,边缘皮肉翻卷,还在汩汩冒血。
燕翎递过来消毒的药水,温雅接过,毫不客气地倒上去。
傅星惟的身体猛地绷紧,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但没出声。
药水冲刷着伤口,冒出细密的白沫。温雅快速清理干净,然后拿起针线——不是普通的针线,是特制的银针和浸泡过清心莲提取液的丝线。她开始缝合,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针尖在皮肉间穿梭,留下一排细密的针脚。
傅星惟闭上眼睛,额头渗出大颗的冷汗。他能感觉到针线穿过皮肉的触感,很清晰,很疼,但他只是咬紧牙关,手指死死抠着软垫边缘。
马车开始移动,颠簸着驶向营地。每一次颠簸,伤口都被牵扯,疼得他眼前发黑。
不知过了多久,温雅说:“好了。”
傅星惟睁开眼,看见左肩已经被包扎好了——厚厚的绷带裹得严严实实,表面渗出一小片淡黄色的药渍。疼痛还在,但至少血止住了。
“左腿呢?”温雅问。
傅星惟摇头:“没事,就是肌肉拉伤。”
温雅没信。她卷起傅星惟的裤腿,露出左小腿——那里已经肿起来了,皮肤发紫,血管凸起,看起来比肩膀的伤还吓人。
“这叫‘没事’?”温雅瞪了他一眼,然后开始处理腿伤。药膏,绷带,固定夹板,一套流程下来,傅星惟的左腿也被裹成了白色的柱子。
等全部处理完,傅星惟已经快虚脱了。他靠在车厢壁上,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发紫,但眼睛还睁着,看着车厢顶棚。
温雅收拾好东西,在他旁边坐下。
“孟松原呢?”傅星惟突然问。
“在后面的马车上。”温雅说,“燕翎在处理他的右臂。伤口恢复得不错,没有感染迹象,但还需要至少两个月才能拆绷带。”
傅星惟沉默了几秒,然后说:“他……看起来怎么样?”
“比你好。”温雅说,“至少没把自己弄得浑身是血。”
傅星惟咧了咧嘴,想笑,但没笑出来。
马车继续行驶,车厢里很安静,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和远处偶尔传来的鸟鸣。夕阳已经完全沉下去了,天边只剩下一抹淡淡的紫,像褪色的绸缎。
傅星惟盯着车厢顶棚,脑子里空空的,什么都不想。只是累,累到骨头缝里都发酸。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
医疗站到了。
车厢门被拉开,几个值守者等在外面。傅星惟被扶下车,脚踩在地面上时,左腿传来一阵剧痛,但他咬咬牙,站稳了。
医疗站门口灯火通明,几十盏灵光石把整个建筑照得如同白昼。门口站着很多人——王师傅系着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沈清和推着眼镜,脸色疲惫但眼睛很亮;还有那些平时在训练场、食堂、灵植园见过的面孔,都站在那里,看着他们回来。
没有人说话,只是看着。
但那种无声的注视,比任何欢呼都沉重,都温暖。
傅星惟被扶着走进医疗站,穿过长长的走廊,回到那间熟悉的病房。青岚已经提前回来了,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床单换过,窗户开着,晚风带着夜来香的香气吹进来。
傅星惟被按在床上,温雅又检查了一遍伤口,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然后离开了。青岚和玄霜守在门外,门轻轻关上。
房间里只剩下傅星惟一个人。
他躺在病床上,盯着天花板,脑子里还是空空的。左肩和左腿的疼痛一阵一阵传来,像潮水,涨了又退,退了又涨。但他没在意,只是躺着,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那盏灵光石柔和的光晕。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轮椅的声音。
然后是轻轻的敲门声。
“进。”傅星惟说。
门开了,青岚推着孟松原进来。孟松原换了身干净的病号服,深青色的布料在灯光下显得很柔软。右手依旧裹得严严实实,但左手露在外面,指尖很苍白,但很稳。
青岚把轮椅推到床边,然后退出去,门再次关上。
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
傅星惟偏过头,看着孟松原。那人也看着他,浅灰色的瞳孔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澈。
两人都没说话。
只是看着。
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傅星惟突然笑了。
笑得很轻,很累,但很真实。
“我们回来了。”他说。
孟松原轻轻点头。
“……嗯。”
就一个字,但傅星惟听出了里面的意思——是确认,是释然,是“我们还活着,我们回来了”的如释重负。
“你的手……”傅星惟看向孟松原的右臂,“燕翎怎么说?”
“恢复良好。”孟松原说,“没有感染,没有坏死。两个月后……可以开始康复训练。”
傅星惟的眼睛亮了一下。
“那……以后还能用寒气吗?”
孟松原沉默了两秒,然后摇头。
“不知道。”他说,声音很轻,“可能……不能了。但……”
他顿了顿,补充道:“不用寒气,也能做很多事。”
傅星惟盯着他看了三秒,然后咧嘴笑了。
“对。”他说,“不用寒气,你也能当最好的符文分析师,最好的战术顾问,最好的……嗯,最好的冰山。”
孟松原别过脸,耳尖在灯光下微微泛红。
但他没反驳。
房间里又安静下来。晚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夜来香的香气,也带着远处营地隐约的喧闹声——是食堂开饭了,王师傅在喊人。
傅星惟突然想起什么。
“那个装置……”他说,“沈清和怎么说?”
“已经拆解了。”孟松原说,“能量核心被安全取出,正在分析。墨羽的实验数据全部销毁,暗影会这条线……断了。”
“那孟寒澈呢?”
“逃了。”孟松原的声音很平静,“在你们进入裂谷时,他趁乱离开了营地。白栎队长已经发布了通缉令,但……找到的希望不大。”
傅星惟沉默了几秒,然后说:“你会介意吗?”
“不会。”孟松原说得很干脆,“他不再是我族人了。从他把我的信息卖给墨羽那一刻起,就不是了。”
他说得很平静,但傅星惟听出了里面的决绝。
“好。”傅星惟说,“那以后……你就只是孟松原。我的搭档,我的……冰山。”
孟松原转回头,浅灰色的眼睛看着他。
灯光很暖,把他的瞳孔染成温柔的银灰。
他看着傅星惟,看了很久,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嗯。”
就一个字,但傅星惟听出了里面的接受——是接受这个身份,是接受这个称呼,是接受……这个人。
窗外传来更鼓声,是戌时了。
夜深了。
傅星惟打了个哈欠,左肩的伤口因为这个动作又疼了一下,但他没在意。
“我困了。”他说。
“睡吧。”孟松原说。
“你呢?”
“我坐会儿。”孟松原说,“青岚一会儿会来推我回去。”
傅星惟盯着他看了两秒,然后说:“别走了。”
孟松原愣住。
“就睡这儿。”傅星惟说,声音因为困意而有些含糊,“旁边有张空床。反正……你也需要人看着,我也需要人看着。互相看着,省得青岚他们还得分开守。”
他说得理直气壮,但耳根有点热。
孟松原沉默了很久。
久到傅星惟以为他拒绝了。
然后,他轻轻点了点头。
“……好。”
就一个字,但傅星惟听出了里面的意思——是默许,是接受,是“那就这样吧”的简单直接。
他咧嘴笑了,然后闭上眼睛。
左肩和左腿的疼痛还在,但好像没那么难忍了。
因为旁边有个人。
那个人在,他就觉得很安心。
安心到可以睡个好觉。
孟松原坐在轮椅上,看着床上那人很快沉入睡眠。呼吸平稳了,眉头松开了,嘴角还挂着一点笑,像做了什么好梦。
他看了很久,然后也闭上眼睛。
但他没睡。
只是闭着眼,听着那人的呼吸声,听着窗外隐约的虫鸣,听着远处营地渐渐安静下来的声响。
然后,他伸出左手,很轻地、试探性地碰了碰床边。
碰到的瞬间,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
但他没收回手。
就让手搁在那里,搁在离傅星惟的手只有三寸的地方。
三寸。
不远,但也不近。
刚好能感受到一点温度,刚好能听到一点呼吸。
刚好……足够。